家=自然、四季、野學校

家=自然、四季、野學校

每次到鹿野,拜訪住在龍田北側的好友家,一起吃頓飯開啟鹿野生活模式。(攝影/吳艾登)
幾次到台東、預計在鹿野住下來,會先問住在鹿野的大膽、柏宏這幾天在不在家?我們會相約在龍田鄰居Rachel的家,一人準備幾道菜,大家一起吃飯。

每每傍晚,大膽就會提著竹籃和保鮮盒裝的自製甜點,另一手拎著電鍋,裡面是剛煮好、柏宏今年栽種的新米,粒粒晶瑩透亮,夾一口米飯放進嘴裡,咀嚼充滿土地力量的新米飽滿水分,香氣撲鼻;接著大膽搬出媽媽從台北市場寄下來的好吃豬肉片、柏宏挪移戶外烤爐設備準備烤多汁Q彈的鹿野雞、瑞秋採收後院青菜炒了盤菜、搭配大膽手作的甜點和自釀啤酒作尾;每過一段時間碰面,就像是參與一場期待已久的盛宴。
女主人大膽和男主人柏宏都熟悉食材及料理。(攝影/吳艾登)
吃飯時,不時傳來大膽和柏宏跟孩子阿寬的台語對話,「阿寬,汝欲食菜無?(「你要吃菜嗎」的台語」)我們瞬間出現好像很久沒有使用台語的斷層感,但仍努力與阿寬對話維持台語頻道的暢通。大膽說,原本她也不怎麼流利,反倒是柏宏說一口道地的台語,但是為了阿寬就努力改口,全家以台語交談。餐桌上的阿寬也慢慢長大,起初他還小的時候總喜歡躲在爸爸懷中,有時累了想回家,柏宏看到大膽還在吃飯,就會陪阿寬再玩一會,阿寬有爸爸陪都好,一家三口最後再一起離開,讓我們其他人留下來續聊。

有次,有更幼小的孩子到阿寬家玩,一眼就看上了阿寬做好的積木帆船,小小孩想要,孩子的爸媽說:「你要先問阿寬哥哥要不要讓你玩。」可能是製作的心血與時間,阿寬不語,這時大膽走了過去,摸著坐在地上的阿寬,搭上肩膀安慰和鼓勵他說,你可以想一下,你可以決定你想不想要,如果你不想要借積木船,你可以拒絕弟弟。聽到這樣的話語,讓我們記憶深刻。
阿寬自學,生活在自然中,每一種自然元素與生物都是他學習的對象與「室友」。(攝影/吳艾登)
大膽說,因為考量阿寬生性怕羞,一開始她們便加入了幼兒共學團,實際名稱為「大腳小腳親子共學團,她說阿寬是家族裡第一個小孩,透過共學她在群體中獲得許多育兒經驗,對新手媽媽來說幫助很大。她希望更貼近小孩的發展歷程,理解在每階段行為背後的原因,像是:幼兒會經歷自我意識發展、兩歲就有簡單的語言能力,開始跟爸媽會表達「不要、不要」,他們好像可以自己做決定、想要改變事情,「那時就很難溝通,時時又會巴著你,但如果參加共學就會知道他正在經歷這階段歷程,理解他這些表達不是故意,這是必須經歷、走過這一段路,知道後我們就不會那麼焦慮。」她說,阿寬四歲時上過一陣子幼兒園,每天早上到學校就像是生離死別一樣。

大膽寫著(註1):
「收假周一早晨,(阿寬)更是整個人陷入藍色憂鬱中,很明確的表達:『我不想去學校』回想以往身為上班族的不得已,看著連話都說不清楚的幼兒,他經歷的被剝奪感似乎也不遑多讓。他老母過得很爽,大把時間握在手裡,實在不忍用他的自由換我的閒暇。

幫他報名幼兒園,只是希望他能和同齡的孩子多些互動,但他當時最在乎的,不是那些根本不熟悉的同學,也不是對他很好的幼兒園老師,而是跟他緊密相依的父母。後來,阿寬就從幼兒園輟學了。幸好,還有兩個同學陪他一起中輟,三個人勉強成為一個小團體。除了一起玩,在我們的眼皮子底下,還能體驗合作、抱團、離間、孤立、互助、互嗆、冷戰、溝通等各種社交行為。要不是他們沒去上學,除了去共學,我大概也無法窺見幼童的驚人的社交發展。」
剛開始從自學到幼兒園時,阿寬彷彿陷入藍色維特的煩惱。(攝影/吳艾登)
大膽也從他們的互動中,驚人發現幼兒的社交發展。(圖片提供/大膽)
她說有了玩伴之後的阿寬,漸漸可以對爸媽以外的成年人產生信任,甚至能夠跟著同伴的家長去溪邊玩水,到後來上小學時,在老師的鼓勵下就自己走進去教室,之後也覺得學校算是有趣之種種變化。在育兒之路上,大膽透過觀察跟閱讀,在生活中實踐教導及陪伴阿寬,她舉例:《專家之路:從學徒到大師》這本書作者Roger Kneebone在書中介紹一位裁縫師的學徒經驗是從做西裝口袋開始,一做就是一年。

「讀這本書的時候,我正在教我兒子如何脫衣服,並且非常挫折,我示範給他看不已下數十次,但他就是卡住脫不下來。我心想,脫衣如此簡單……整個流程已經內化到不用思考就能完成,但我就是無法拆解脫衣服的訣竅,教給一個從沒做過的新手。」

大膽說,自己將脫衣服的速度放慢,再仔細觀察小孩脫衣的過程到底有啥不同:

「我終於找到竅門,當手把衣服拉起來的時候,衣服下擺一定得包住手肘,否則就會卡住。我把秘訣傳授給小孩後,他順利地脫下衣服了。那個當下,我為之前的不耐煩感到歉疚,原來不是他不會,是我不會教。……後來我教小孩拉拉鏈、扣扣子,當我可以把動作拆解得更細,告訴他哪個階段手要抓住哪裡,還有施力的方向,他就能做得更快更好。」

大膽透過閱讀及生活上的細膩觀察,與柏宏一起創造屬於阿寬的自然學習經驗,恰巧在鹿野那時期,有許多年紀相仿的年輕爸媽或夫妻檔,像是:高山協作小四和伴侶阿春、山谷裡的一家人建峪和雅鈴、農夫Can和新加坡來台定居的Kennie……,大家三不五時就輪流到彼此家一起共餐吃飯,「早期我們經常聚餐和烤全雞,大概每個月就會烤三次吧!大家再帶點小菜、一家一道菜,湊合著一起吃就很豐富了。」

果然住在鹿野不能無「雞」之談,她描述每次聚餐烤雞時的畫面都讓人彷彿聞到雞油香味和快化掉的馬鈴薯口感:

「住在有事就烤雞,沒事更要烤雞的鹿野,信廷的馬鈴薯是我烤桶仔雞的最愛。隨著溫度上升,雞油被逼出來,慢慢滴在下方的盤子,盤子裡我們通常會放根莖類,地瓜、馬鈴薯、洋蔥、整粒的蒜球,甜美的根莖吸飽雞汁和雞油,半烘半炸,滋味非常美妙。最近還做了漁夫派,入口即化的薯泥,真是吃到停不下來。有機會要試試看信廷的金黃和男爵馬鈴薯,有別於市面常見的口感比較Q的大葉,他們更鬆軟。住在鹿野怎麼這麼幸福。」
在鹿野,無雞不歡,任何理由都要來烤一隻鹿野雞。(圖片提供/大膽)
烤桶仔雞一定要配上好友青農信廷的根莖類蔬菜,讓根莖吸飽雞油。(圖片提供/大膽)
共學的家庭會相約露營、玩水、抓魚、溯溪,偶有農作。像是遵循自然農法的柏宏曾有次帶領共學團的家庭與孩子們,相約在田邊共學,讓他們感受到在機器代勞的世代,許多人手一起幫忙的珍貴,「不求快、不求量、只希望把每個環節做好,做出令自己滿意又心安理得的產品。」有次,柏宏邀約我們清晨五、六點到他的瑞源的稻田區幫忙插秧體驗,看著他仔細將小稻苗分開、再一株一株插回田間,為的是維持每一株稻苗有足夠的吸收養分與日照空間,更覺得每次聚餐吃的那碗米飯有多彌足珍貴。
孩子們會到稻田共學,理解為何在機器先決的時代仍有一群人堅持人工,結束後不免俗在田間備菜、生火炕窯。(上圖圖片提供/大膽)
早期柏宏會把採收的稻米拿來做鹽麴,當時有外國小幫手加入學習。(下圖圖片提供/大膽)
每次到台東鹿野,我們經常不做什麼行程安排,就跟著大膽柏宏的日常走。大膽說,夏天的台東逼人,只能跳進溪水裡玩水消暑,他們經常帶著午餐、啤酒、西瓜、鳳梨去溪邊野餐,近期柏宏也開始跟獵人學打魚,入夏後戴水鏡、用魚叉快狠準地補到溪魚。

「幾乎每回都有溪魚可吃。抓到魚之後,清除內臟。取溪畔的枯木生火,炙烤,待顏色焦黃後,撥開魚皮灑上鹽,新鮮的溪魚都好吃,只是多刺,魚肉香甜細軟,恨不得大口咬下,卻只能細細地用舌尖揉碎品嚐,一邊吃肉一邊挑刺。我最喜歡別名一枝花的台灣馬口魚,肉質肥美。……其實最適合打魚的時間點是晚上,晚上的魚比較不活躍,這是前晚抓的。柏宏做了日式蕎麥麵,主食是酥炸一枝花,配上冰啤酒,完美的夏日午餐。」

2023年的某個夏天,鹿野鄰居爸爸小四、媽媽阿春和小孩阿米與大膽全家約到松風溪的溪床上玩耍。我們在鹿野紅橋附近、延平鄉的溪畔上集合,小四拿著釣竿、釣具,大膽拿著阿寬的換洗衣物,柏宏和阿寬當先鋒開始砍草闢路,有很長的一段都是往下方溪谷走,以往他們走出來的路徑也都被長高的芒草給遮蔽,只好重新開始,阿寬沿路提醒我們有一種草特別紮人,就像是弓箭弩的形狀,紮進去後拉出來就會卡在腿肉裡。
因為有玩伴的關係,漸漸阿寬走出爸媽的懷抱,對其他成年人產生信任。(圖片提供/大膽)
我們跟著一起去松風溪烤肉、玩水、抓魚,沿途一路往下。(攝影/吳艾登)
終於來到了溪床上,小四和柏宏兵分兩路去尋找適合休息、堆砌石頭和炙燒食材的平坦處,柏宏往溪流上方走、小四一眼就決定是溪床石頭平坦區,很快地,他與小孩就跳進旁邊的溪潭中,阿寬也嚷嚷想要一起,迫不及待就看兩個小孩和幾個大人開始逗趣的浮潛抓魚。「阿寬喜歡暑假多一點,因為不用上課、就可以一起去溪邊玩。」

大膽說,「我們會像這樣找一處比較自然的環境,台東有很多海邊與溪水,小孩在這玩耍不無聊,踩水玩沙就可以玩一整個下午。」她喜歡台東的每一種自然都可以變成孩子的玩具,不是像公園裡的溜滑梯得被規定按照同樣的模式玩,制式規矩一下子就玩膩。

除了松風溪、他們與小四全家會帶著孩子們到蝴蝶谷烤肉、白湯泡溫泉、到活水湖或到池塘打魚捕抓吳郭魚和泰國鱧,出去玩了一趟的孩子們眼睛透著光亮,返家時,柏宏會帶著當天捕抓到的戰利品溪魚回家炸,成為一幅與自然融為一體的日常畫面。

那天在松風溪的溪谷上,小四生火、烤肉,柏宏在溪水中解剖溪魚的內臟,阿寬因為腸胃不舒服把整個人沈在沙裡,我們走到遠處去泡天然石頭堆砌成的野溪溫泉泡腳窟,暖了腳又再走回來,整個溪谷很遼闊,既恬靜又熱鬧,大家坐了下來、拿出粽子、台東市區買的古早味碗粿一起野餐,聽著新朋友聊著嚮往台東生活,但如何生存感到猶豫的經過。臨走前,柏宏把刀子放到溪水裡清洗了一下,我們又走回危險野草的野路徑上,準備返回柏宏家炸酥魚。
小四就定位就直接烤肥美的豬肋排。(圖片提供/大膽)
大膽帶煮好的湯來現場分享。(上圖攝影/吳艾登)
柏宏和大膽就住在鹿野龍田的北側,走出來就是熱氣球降落的平原及林蔭大道上,他們家就位在長徑的後方,右側是地主種植的香蕉、左側是鄰居栽種的火龍果園及洛神花。這個家屋是結合鋼構與木造為主的木屋,有獨特紋理與層次,柏宏自學自蓋的美學也渾然天成的融入其中;厚實大門上的把手,是鑲著一根小四送的粗柄的藤類,往右拉開便踏在回收再利用的木料地板,天花、地板、樓梯都採用木料,走進去小小十坪空間五臟俱全,廚房流理台、餐桌、收納櫃、廁所及浴室、主臥、書櫃……,「我們的牆壁是用稻草枝幹和自然材質攪拌塗成的灰泥白牆;流理臺特別高,是因為用柏宏的身高來設計。」洗澡前柏宏會到屋後柴爐區生火暖水,平日烹煮就以瓦斯為主,餐桌旁的書櫃則是區隔主臥與用餐空間的屏蔽,書櫃緊鄰而上接著往二樓的樓梯,大膽笑說自己喜歡睡在二樓,在那紮營很暗又很好睡。我們一群人圍著餐桌坐著,有一種來自日本電影裡會出現的和諧與悠然氛圍。
經過長長的路徑,就抵達柏宏與大膽家。(左圖攝影/吳艾登)建材盡可能採用自然材質,空間中考量空氣對流設計高低開窗。(右圖攝影/吳艾登)
喝著今年他們的朋友新採摘的茶葉、以及鄰居釀製的梅酵素配氣泡水、還有嚐一點大膽家自家釀製的梅精,自然而然,不熟悉的幾個家庭也能聊得自在。柏宏先在一旁備料熱鍋、準備炸魚,他很會處理炸物,上次吃過一次他掌廚的炸樹薯,當下十分驚艷,「也太好吃了吧!完全可以取代薯條啊!下次我要學著做。」至今仍想念那外酥內綿的綿密滋味,大膽考量來客有麩質過敏,改裹以蓮藕粉來替代麵粉;這次柏宏也將溪魚簡單裹地瓜粉後放入油鍋裡炸,在春夏時刻,從野溪回到家也半小時以上,天熱肉質沒有冷藏,卻意外還是鮮美好吃,一口咬下油香配上鮮香還有魚骨的酥脆,小小一條溪魚真的好美味,一人一小尾什麼都沒留下,只剩手指上的鮮味餘韻。
酥脆的溪魚一人只能吃到一尾。(下圖攝影/吳艾登)
柏宏展現廚藝,炸。溪。魚。(上圖攝影/吳艾登)
在陪阿寬玩桌遊前,我們閒聊,住在鹿野十餘年、當時來台東是否曾經出現漂泊感?大膽說,當時她在台北的行銷公司上班,柏宏定居在台東多年,先在池上種稻後來遷移到鹿野,她往返兩地跑,直到確認成立家庭才搬到鹿野定居。一開始先是在附近租房,經歷不斷搬遷的過(焦)程(慮),最後才在現居處蓋房子,「搬到這裡後,我才有安定的感覺、也真正有家的感覺,因為知道短期之內不用再搬家了。」提到「回家」,她已經不會聯想成原本居住的台北,而是此地,「阿寬是在這裡長大、他就是在地的台東人,台東就是他的家了。」在大膽的視角中,這房子是柏宏親手蓋的家,「它有特別的意義及情感,不是承租、也不是用買的,是自己建立起來的房子。」從以前渴望擁有自己的空間,沒想到在台東實現了。「鹿野特別的地方在於這裡大部分的人都是新移民,接納外來的包容度很大,剛好有一群崇尚自然栽種的年輕新移民年紀跟我們相仿,生活起來也更自在。」

在鹿野住久了,地主願意讓他們嘗試在土地上蓋房,有了設計自宅的機會,柏宏曾說,他其實對社會住宅的型態非常感興趣,希望集體共好一起生活,雖然一開始無法實現,然而在他打造挑高四米的斜屋頂小木屋時,建造當天便號召到鹿野二十位新住民朋友來幫忙,組裝三角桁架,再請吊車一排一排裝掛上頂。如何找到這麼多幫手?「那時間點新移民很多,大家還沒開始忙碌、還在摸索要做什麼的階段,結果一吆喝大家都來幫忙。」他們從校正基準線、綁鋼筋灌漿、預鑄鋼構、計算結構力學、吊掛鎖好三角桁架、安裝OSB板、鋪上草磚隔熱、山牆上開三角型透氣窗、拌灰泥完成灰泥牆面、裝上大門、接通水電……一咬牙,這幢在柏宏腦中的房子坐落在龍田村的北側。大膽當時正懷著阿寬,「設計花了三個月、從建造動工到結束花了九個月,幾乎是一個生孩子的週期。」
歷經如懷孕生子般的「孕期」,房子在眾人的幫助下誕生。(上圖圖片提供/大膽)
當時號召了近二十人協助上樑、陸續都有人手來幫忙。(下圖圖片提供/大膽)
她笑說原本想要居家生產,但也不知道房子哪時候好,只好先到醫院溫柔生產。有了這次這蓋房子的經驗,反而在未來要搭建自己的房子時,更清楚空間的安排和施工的執行。我們觀察到鹿野獨特之處在於有一群頻率接近、志同道合的族群,在完成柏宏房子之後,鹿野區役場也需要人力幫忙維修,這群青年也一起大力幫忙整修,「那時社區滿有向心力的,像是野人居自然食的信廷,還有小四都會來幫忙,大家互動密切,到整修完畢後才回到各自的生活中。」區役場是鹿野一個核心的聚落空間,可供在地人自由使用的非營利空間,每年不定期舉辦市集、音樂會、表演……,這時周邊鄰里就會帶上自己的拿手菜來販賣,有瓜仔飯、貢丸湯、還有大膽用區役場磚造窯烤爐烘烤的義式Pizza,賺來的錢再撥百分之十回饋到區役場。好似大家各自生活,但在某些特定時刻彼此協助合作,形成某種鹿野的獨特氛圍。

大膽說移居後,從原本不煮飯到現在任何料理都自己親手做,「來這裡找不到想要的食物,就會想辦法自己生產。」她說從<壽司之神>的紀錄片中領悟到:

「高級餐廳的料理,如果沒有長期處在那個文化範疇裡,我就算吃了也沒有能力鑑賞。在一個餐廳稀缺的鄉下地方,唯一能夠培養對吃的認知,除了自己做,也別無他法。」

甚至到後來她已遺忘當初異地美食的味道,但自己做的料理卻記憶猶新:

「尤其是比較嚴格要求份量精準和步驟正確的甜點,就算只做過一次,從食材的處理、調味料抓的分量、烹飪的時間長短、火候溫度,最後成品的味道,就算隔了很久,大概都還記得……人生下半場,已經不能奢望非凡的記憶力,只好透過練習與實踐,不管做什麼,身體總是記得更多。」
每年春天大膽會跟老斌交換,他出草莓,大膽出蛋糕。用區役場的窯烤爐烘烤麵包、Pizza,在活動期間會做販售。(圖片提供/大膽)
每到春天來時,她會和老斌交換草莓和草莓蛋糕,「他出草莓,我做蛋糕,我不會種草莓,他懶得張羅材料做蛋糕,我們互利互惠。」某年她曾寫道:

「老斌說他種的草莓被偷了,我心想,他今年出產的草莓驚人地好吃,引誘人犯罪。尤其農曆年後收的那一批,又香又酸又甜,滋味豐滿。……草莓是唯一我會因為它的風味而做甜點的水果……能夠安心放入點心的草莓,又是如此珍稀。……住久了才意識到,外面買的水果永遠比不上鄰居家裡種的,不用肥不用藥,剛採下來就送過來給你。」

這種以物易物的情景在鹿野非常常見,價值往往被重新定義,今天我收到你的農作、明天我還你料理,「不是講出來的交換、而是一種默契。」她擅長做甜點、烘培,採用隨手可得的恩典牌或自家食材去製作,新鮮的滋味讓愛吃甜食的饕客都想跟阿寬搶食:

「距離上次做甜塔已經數年,挖出好久沒用的菊花塔模和法式小塔圈,選了寒流來的天候來製作。前一晚先做好麵團,遵循食譜的指示在冰箱的鬆弛一晚,塔皮整形好之後又放入冰箱休息一個小時,然後盲烤,烤到塔皮定型之後再填入杏仁奶油餡,繼續烤至金黃酥脆。待出爐放涼之後,填入香草卡士達醬,再淋上一小匙草莓果醬,最後放上草莓。」
每次聚餐,做後都覺得自己家的佳餚、甜品、啤酒都是上乘。(圖片提供/大膽)
大膽說,「家裡總是藏著最好的東西。」外面的餐廳都比不上自家的佳餚、甜品和酒釀,每次約到最後只好帶著自己家的菜色約到某人家用餐:

「三五家的聚餐,就可以擺出一桌媲美春節的年菜。認識獵人之後,聚餐又更上一個檔次,我們已經從山珍海味,吃到像綠鬣蜥這種珍奇異獸了。 我常常覺得是這種貧乏造就了此地的生活。因為根本沒有,所以會想辦法從無到有,而這個從無到有的過程,讓我們得以從價格的制約之中,思考價值的所在。」

有次她從洪愛珠《老派少女購物路線》裡頭獲得靈感,和柏宏拿蓮藕粉粿芋泥球炸芋棗,使用了自己栽種的檳榔心芋頭品種做成芋泥,掌中揉成橢圓條狀後蘸點裹粉下去炸,綿綿化口、芋香四溢:

「看完書嘴饞不止,今日從冷凍庫裡取出芋頭塊,用上最近剛入手的電子壓力鍋快速蒸熟(真是好用又省時)。比例是一斤芋頭放一杯水,標準壓力模式煮10分鐘。蒸煮出來的芋頭非常軟爛,上方仍維持著塊狀,但湯匙一挖就散。

趁熱加入豬油、白糖以及少許蕃薯粉,用湯匙壓泥攪拌,不用攪得很勻,留點芋頭塊口感也很好,芋泥捏成團後再裹點粉,170–180度油炸。剛炸出來的芋棗外頭有一層薄薄的脆殼,裡面很鬆軟,咬下去滿嘴都是芋頭香。另外試過加奶油的芋棗版本,奶味反而蓋過芋頭味。看飲食書,真是饞蟲爬滿身,最恨的是看得到吃不到,幸好家裡還有芋頭能炸芋棗。」
使用自家栽種的芋頭,大家動手一起做芋棗。(左圖攝影/吳艾登)炸出來的芋棗燙口、咬下去芋頭香氣四溢,酥酥又滑嫩。(右圖提供/大膽)
也會拿來做芋頭蛋糕,是目前吃過最美味的芋泥,「當初忘將是誰把一棵芋頭苗丟在門口左前方的凹處水源地,我們家排放的廢水都會聚積在那邊,芋頭需要水,自然長得特別好。」加上他們使用天然洗潔劑、無化學廢水,反成了滋養的匯聚,採摘的芋頭數量不多,吃過一次就難忘。除了甜食,大膽因為愛喝啤酒而學自釀,最後拿到了台灣自釀大賽德式組的冠軍。

她每隔一陣子就會找附近喜愛喝啤酒的鄰居一起開釀,或是有人想學,她便傾囊相授和結交朋友,做到最後大家一起投資設備、固定聚會,一次釀五十升再一起分裝。自釀的啤酒有純粹的啤酒花的花果香氣,舒服自然,如果有幸那次遇到還剩幾瓶,身邊的人便眉開眼笑。她說一人釀酒無趣,中間等待的時間就變成聊天吃喝的趣事;她寫著:

「鹿野啤酒班成立之後,我一直覺得,釀啤酒是一個很棒的社交活動。製作啤酒時,等待糖化和煮啤酒花,都要耗去好幾個小時,期間聊天吃喝,非常愜意。……如果你想開始釀酒,不如找幾個朋友一起開始,或是開始之後趕快推坑身邊的人。一個人釀給一群人喝,是永遠都填不滿的無底洞。授人以魚,不如授人以漁,這句話用在酒友身上也行得通。」

「 清晨五點半有人先到加工室開始糖化,第二批人六點半來接手,讓第一批人去關山市場買大腸麵線當早餐。慚愧的是我居然是睡到七點半的第三批。我們中午左右完成糖化,清潔完設備已經快四點,這次工時好長。」


大膽也因為自己喜歡吃花生醬而製作了花生,先是柏宏和小四一起耕種生產花生,之後再以奶油及堅果入味製成花生醬、巧克力花生醬、榛果醬、焦糖果醬等,再與周邊的青年農友們一起推出聯合訂單,包含瑞源的共農共食的發酵康普茶、「好好。森活」黑糖薑薑好等。她說,阿寬是她最重要的客戶,只要他滿意,自己就甘之如飴:

「只要他豎起大拇指,我又會任勞任怨地繼續生產。好東西,當然不能只做一點點,不然實在太不划算。」
我們也跟大膽一起釀酒,喝的是上一期釀造的滋味。(攝影/吳艾登) 警語:喝酒過量、有害健康
從城市來到鄉間,這裡提供阿寬寬廣的視野。(圖片提供/大膽)
從城市到鄉下,大膽說生活環境有滿大的適應落差:「這裡是比較自然的地方,鄰居可能不是人;而是野生動物、昆蟲。」像是獨行蜂會找洞,在阿寬的樂高裡產卵、屋頂也有虎頭蜂、泥壺蜂,還有經常跑出來曬太陽的石龍子,以及螞蟻、蛾、獨角仙;如果沒有勤快除草,傍晚蚊子當差……每天都跟這些生物一起相處,笑稱已經是室友關係了,生活中就是阿寬的自然教室。「我現在還在克服的就是到處都是壁虎大便,活在自然裡,就會面對這些事情,我最近常在思考,我到底要追求乾淨到怎樣的程度?」有時吃飯時,從天花掉落下一粒壁虎大便,「真該慶幸沒有掉到我的碗裡嗎?這就是我們的生活,以前覺得很煩,現在覺得是一種自我修煉,就不會拿台北的標準來看待台東生活。」當有些事情無法改變,她改而放低標準,自然舒服很多。喜愛山、有登山經驗讓她適應不那麼都市化的生活,接納更原始一點的環境,周遭都是唾手可得的可食蔬果,只要認得便能盡情採摘,剛搬到鹿野時,她會帶著阿寬去採摘昭和菜、野莧、龍葵,有時她也會帶阿寬去區役場採摘水果,「這是生活在城市很難想像,不用花錢、透過採集就可以吃到這些食物。」

「生活在自然裡比較放鬆。」她說,以前登山是上班族的休息,但是搬到這裡後,走出家門、望出去就是都蘭山,身心遼闊。「每天都覺得很感激,我居然可以住在這樣的地方,是我上半子修來的好福氣。」這樣的美,每天都在她的眼中,「開車在台九線上看海岸山脈和縱谷,清晨時的光線很好,雲會積在地平面上變得非常夢幻。」傍晚大膽會帶著阿寬去附近散步繞繞。漫步在鹿野的田野間,她帶我去一處幽靜隱密的茶園秘境,裡頭只有茶樹群,周遭被一群大樹給包裹在內,大膽說她經常會帶阿寬走來這裡,什麼事情也不錯。悠悠靜靜,沒有人擾。這就是他們的生活。
柏宏是個孩子王,自然就是他們的野學校。(圖片提供/大膽)
註1:斜線引號內為大膽寫下的文字。
大膽&柏宏&阿寬全家

擅長料理與數字計算的大膽有個理科腦,柏宏則從當年懷抱理想的青年到現在落地成為溫柔的爸爸,踏實將自己認為對的事情傳遞給孩子阿寬。夫妻兩人與山都有深刻的緣分,大膽於大學及畢業後於校友登山社團擔任秘書,登山樂趣從未斷過,直到有小孩才停止;柏宏則協助老屋及登山手作步道,現在則正為未來的家的建造在南台灣努力學習、累積施作經驗,等待一展身手建造真正屬於自己家園的那一天。
採訪畫外音

我們先認識柏宏、才認識大膽。從十多年前的一次「池上小旅行」認識柏宏後,就再也沒有碰面,也不知道他從池上來到鹿野很久了。有次在鹿野跟旅宿主人閒聊,她說這次新住客度蜜月來台東,順便要去龍田北側看朋友新居落成,是一棟自己蓋的木屋。「好想去喔~」我心裡吶喊,可是兩方都不認識,硬是要跟去也太唐突。突然聽到對方提到柏宏這名字,電線像是接通了一樣,台東應該沒有那麼多年輕農夫叫柏宏吧。結果是認識的!那…..我們要跟你們一起去看房子!(轉圈)
撰文者/孫維利

曾擔任《Sense好感雜誌》雜誌副主編、《Shopping Design》及其他生活風格媒體之特約採訪記者,於2017年獨立接案至今,品牌規劃、行銷及社群經營、刊物內容執行、活動策展等,近十年從事生活風格線記者,依循自然、在意土地、飲食溯源,喜歡美好的居家生活,並樂於每日烹煮舒心療癒食物,個性喜歡接觸有趣及有意義的事物。sunwork.11@gmail.com
《島生台東誌》
主辦單位|社團法人台灣島嶼文化共生協會
執行單位|顧火人設計工作室
企劃統籌及撰文|孫維利
攝 影|吳艾登
返回列表
Loadi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