展開一場與記憶綿長的告別,返鄉之旅: 方序中

展開一場與記憶綿長的告別,返鄉之旅: 方序中

今年春節,你有「返鄉」過年嗎?
家屋不在、家人不再的家鄉,還能喚作「家鄉」嗎?
下淡水溪鐵橋,1915
島生誌一週年,我們從文協百年大稻埕出發,飛渡藝術島馬祖,走訪鹽埕繁華,迴返萬華大鬧熱,終歸南方島嶼之南,屏東。

冬末入春,從高鐵左營共構的台鐵新左營站出發,跳上一班開往南方之南的列車,倚在窗上的雙眼被大片蔥鬱的綠意刷洗地晃晃悠悠,身體也被逐漸調整成南國的節奏。「廿日阿猴新線開,列車一瞬遍全臺,旅行不少新奇感,椰子檳椰倒翠來。」百年前(1914年2月20日)阿猴線鐵道開通,佐久間總督自臺北搭鐵道至阿猴車站主持時,有詩一首。「阿猴」之名源於清領時期統治現今高屏一帶的平埔族馬卡道族的聚落,阿猴社。現今屏東市的位置在阿猴社範圍內,古稱阿猴城。

21世紀的電氣火車疾馳之間,抵達站名的跑馬燈顯示「九曲堂」,車窗映照著當時的亞洲第一長橋「下淡水溪鐵橋」,矗立在即將滿開波斯菊的青草地上。作為高雄與屏東間第一條客運交通與貨物交易的運輸要道,古樸斑駁的橋墩上部以紅磚砌造,而噸體兩側圓弧則以日本德山花崗石包裹、其上鋼架曾與台北現已拆除的明治橋相同,是以優雅的普拉特式建置。當鐵橋桁架簡潔的圓弧線條,消失在以速度繪成的框景之中,屏東站,就要到了。

我們不在此細數強盛的大龜文王國自牡丹社事件由盛至衰的歷史節考,毋需列舉歷經平埔馬卡道族、排灣族、小琉球原住民、廣東梅州與福建泉漳,到戰後移民定居在現今泛稱「屏東」的縣治沿革與族群聚合 ; 去往屏東,你總能感覺,「屏東」是一塊比台灣更台灣的所在,每一個人都可以在屏東,找到自己心內的原鄉,召喚出記憶裡那似曾相識的場景。

「有一種地方,現在看不到了,然它的光影,它的氣味,它的朦朧模樣,不時閃晃在你的憶海裡,片片段段,每一片每一段往往相距極遠,竟又全是你人生的寶藏,令你每一次飄落居停,屆感滿盈愉悅,但又微微的惆悵。」

我又該如何對你們講述,屏東的模樣?而不僅止於「異域的」、「異質性」、「浪漫化」的「南國」想像。只是當你我親身踏上阿猴城門、勝利新村、六堆客庄、恆春古城、山地門部落、老七佳石板屋聚落的土地,望向大板埒捕鯨港、枋寮碼頭、東港迎王船、香蕉灣海岸林的遠洋,發現自己真真切切地,總被大武山神聖清朗的氣息所環繞,百轉千折也離不了東港溪伏流水的蜿蜒陪伴,縱想流連浪擲也有琉球嶼在海的彼端守候。
屏東市區,1920s
大武山山頂,1920s

1915年生於屏東郡高樹庄、24歲離家經由日本前往中國,七年後返回故鄉出任屏東內埔鄉初中教師的名作家鍾理和,45年短暫的一生創作毅力驚人,被評為「倒在血泊裡的筆耕者」。他將離家之前與登山隊共21人花四天時間同登大武山的經驗,寫作《登大武山記》。對他來說,大武山是時刻注視著山下居民的守護之神,親登大武山,是用自己的眼睛考察兒時的信仰,他的「親身經歷,使得大武山的魅力更當大」。傳說大武山頭出現白雪之時,就是仙人晾曬著那滿山滿谷卻無人能取走的金銀財寶之日。

而又有誰人不著迷風土孕蘊而生的珍寶?

曾獲第一屆大武山文學獎散文組首獎,ㄧ生筆耕屏東地景,生前將張曉風位於屏東勝利眷村的舊居經營為微型文學館與獨立書屋,身後留有關於屏東的散文集、詩集十餘本的作家,郭漢辰,於2016年出版的《南方之城的十二位女子》裡有在山路唱歌的阿嬤、海港邊的阿麟嫂、抓田鼠的農婦與穿木屐的女老闆等。序言寫到那南方的女子,砥礪著堅毅,以命運的苦痛成就了晶瑩,終於砂石與流水間吐出了珍珠。
寫風土,也寫就了風土養成之人。

金馬獎終身成就獎得主李行導演,為了拍攝以鍾理和生平為本的電影,從臺北而來,不免對大武山感到好奇,親赴而見亦為之驚嘆折服。最終將鍾理和與其妻鍾台妹(電影中以阿誠、平妹稱之)的故事拍成由秦漢、林鳳嬌飾演的電影《原鄉人》。導演說:「我確實領略到,沒有理和就沒有平妹,沒有平妹也就沒有理和。他們簡直就是一體的。而這部片子,我幾乎認為稱做《平妹傳》還來得更恰當些。」

而甫獲第57屆金鐘獎最佳戲劇節目獎的 《斯卡羅》,從瑯嶠(泛指今恆春半島一帶)的「羅妹號事件」揭開序幕,全劇由瑯嶠下十八社總頭卓杞篤以智慧化解閩、客、原民部落之間長期的交鋒衝突,終與美國領事李仙得達成共識,書面紀錄了非正式的諒解備忘錄,史稱「南岬之盟」。全劇百分之九十於屏東取景,滿州鄉的欖仁溪瀑布、草原上的墾丁大尖石聖山、社頂自然公園與阿朗壹古道。劇中有三分之一的演員出身屏東,導演曹瑞原在與當地青年演員甄選面談的過程中,聆聽見聞了不少原鄉部落的真實故事。
屏東飛行聯隊宿舍,1930s
被美景所震懾的我等「外鄉人」,難免以觀光客之眼凝視著「南國」的風景;我們更是不免好奇,那來自屏東的「原鄉人」或説「在地ê」,又是如何將手中粘人的土壤與吹來落山的風雨,澆灌捏塑成自我靈魂的樣貌?

於是,跟來自屏東的友人,聊起他們的青蔥歲月,沒有去墾丁,不是在大武山下,而是騎機車搭往小琉球的船,從顛簸的洋流上回望岸邊縮成小小的人兒與瓦舍。

六度入圍金曲獎專輯裝禎設計的方序中,在夥伴稱他為Joe的「究方社」裡,說著記憶裡位於屏東東港共和新村的「老家」,不只是扁平的、日式宿舍伴著青草地的懷舊照片,而是立體的、抽離南國符號與海港意象的眷村「街區」:「只要在那條街上,我騎着小小的腳踏車,哪裡都不需要去,就覺得那條街上什麼都有,騎著騎著,也哪裡都去了。」

他曾說過,到台灣島嶼最南端過的是暑假,但從來不覺得屏東是個炎熱的地方。確實,東港溪的出海口,帶來的不只是滿載的漁獲,還有那調節盛暑的夏夜晚風;這是位於台北盆地又與淡水河以堤防隔絕的我們,豔陽當頭下濕熱溽身,難以想像的爽朗體感。
方序中 攝影
然而,對於長大後定居在臺北城裡的他們來說,屏東,已成為口中的「家鄉」、「故鄉」,當他們說,回老家,去往的,又是哪裡?

方序中不捨外公外婆在共和新村的居所拆遷,發起了廣受藝文與流行音樂產業及政府公部門等各界迴響的「小花計畫」,題名「小花」的靈感來源於,王榆鈞與時間樂隊的歌《故鄉的小花》。

從2015年「小花。門裡門外_家 攝影展」、 2016 年的「小花.時差紀錄展」,到2019 年在台北當代藝術館展出的「查無此人 ─ 小花計畫展」,每次展覽或以平面攝影或以動態錄像,或以音樂創作結合視覺藝術的裝置作品,總是能將觀眾心內的皺折角落熨貼著撫平,我們也能在專司不同領域的媒體上找到不同切面的報導。院裏尚未飄落的小花,沒有時差地,在故鄉綻放著,召喚著。

「我們變得失魂落魄、奮不顧身,找到了自己,卻找不到可以一起回去的那個家。」

從盤旋的鄉愁中落地,回到住宅拆遷議題裡,關於開發與保存的兩難討論,方序中在訪談中也對我們訴說著他的真實心境:「我不是沒有想過,我們是否可能是別人眼中的『釘子戶』」。誠然,歷史建物與文資古蹟的保存維護議題,或許並非設計師的小花可解,但是,我們這一代,即使沒有歷經政權轉移的傷痛刻印 ; 僅是島內遷徙的無所歸依,回到家鄉,景物全非,也讓「沒有家的我們,只是個異鄉人,遊走在似曾相識的記憶裡」。異鄉遊子,查無此家,返鄉何處去?已成我輩成長道路上共同要走上一遭的迷途之旅。

然而,旅居在外的遊子,回到家鄉,似也失去了路上觀察團的好奇眼光,反覆急於驗證的,是儲存於自己記憶體深處、腦海中不變的畫面。究竟,我們希望的是家鄉的改變或說進步,又或者我們總是渴望與永恆的鄉愁、凍結的時光同在。

方序中說道:「不想失去的, 不應該只是房子。」繼續問他,那最不想失去的是什麼呢?

「是記憶吧!?可是,記憶,又好像是會改變的。」
屏東飛行第八部隊, 1920s
因為「小花計畫」,讓方序中找到南北奔波的藉口,一年之中多了幾次回鄉陪伴外公外婆的理由。「我的外公是很會說故事的人,我曾經把他說故事的聲音錄製下來。不過,這幾年來,每次回去,明明同一個故事,都是從外公口中說出來的,卻好像是不同人說的不同版本。」

小時候聽外公說,出任務開飛機,在青空中來去自如地翱翔著,俯瞰農田格子交織的大地川流,再高的山巔都在秒速間起落征服。後來,長大,聽到的是,同一次任務,如何凶險地迫降,夥伴從不遠處的航行器上墜落下來,他飛得再快也無力援助,同一片土地,燃起漫天飛舞的濃煙,外公飛離得越來越遠,也越來越慢……

Joe説,同一個故事,小時候聽起來像電影,有起承轉合,美麗的結局 ; 長大以後聽進耳裡在眼前播放的是,紀錄片。現實的殘酷與寫實的心境,交織沖刷成更為立體的,儲存歷史的沈積岩脈。2022年十月台灣設計展在高雄蓬萊商港區八號碼頭的13號貨櫃裡,方序中外公的聲音,與當地社區採集的聲景,共同演算與演示著時光記憶的遞嬗與流變。

我們說時光、光陰,有光,也有,影。

方序中的外婆,在幾年前,失去了表達能力,外公也漸漸開始,不吃甜食,不說故事,然後,也不說話了。

2022年6月,「小花計畫 ─ Re:小花盛開的回音」在高雄金馬賓館當代美術館盛大開展,那位在屏東東港共和新村的老家,變得好安靜,而心底,猶原泛起了一圈一圈的漣漪,「肯定是『不想失去』的,但是在只剩我跟自己對話,陪伴著家裡曾經的那位小朋友的時候,也會在想説,如何重新定義過去的經歷與接下來可能的開展。」

就像問到方序中對於「來自屏東」的認同,那絕對不是鑲嵌在東港這個地名的符號上。

而可能是每一道瞇著眼卻又很想直視晾曬白色背心的晨光、從撥開不知道是從海港吹來的風還是黏著的髮梢,每週都一定要趕上其實長大發現跟其他地方的夜市都一樣的趕集,每一次從高鐵轉客運到東港陪著你喝一杯台北也有的五十嵐珍珠奶茶,小時候的時光,長大的時光,ㄧ層一層交疊著,像Joe家裡人愛吃的年輪蛋糕,跟老樹的年輪一樣,因著日照方向與季節溫差造成生長速度的不同,形成大自然給予我們的最纖美的木紋,構築家屋最溫潤的觸感,也是我們不捨直視的,那屬於歲月離散的剖面。

「我們多久沒有寫信,也就多久沒有寫信回家,昨天忍不住在信封上一筆一畫寫下這輩子第一個背下的那行住址,今天被郵差退信的理由不是『查無此家』,而是『查無此人』」

2022年10月31日,方序中寫到:
「小花展覽的最後一天,外公也收工了。」

或許,這七年來返鄉的旅程,也已成為了一場與記憶綿長的告別。
聊著心裡的感受,不可能不難過。小花計畫開始的那一年,外公已經一百歲了:「我都會跟自己說,外公很努力了啊!」

説到這裡,Joe眼眶紅紅地,或許我們可以暫且從屏東回到台北,在大稻埕,他經營的小島裏咖啡,地下室有一道如同電影《回到未來》的光束,時不時明滅地閃動著。問方序中,如果可以發動電影中的車,最想把時間設定在哪裡?

他說:「回到大家都還在的那個時候吧」。

最後問到,家人不在的家鄉,還是家鄉嗎?

Joe説,他還沒有答案。
居住台北的年月加總,早已超過待在家鄉時間的我們,似乎很少稱自己做,台北人。

是什麼讓離鄉背井的我們,總是生活在他方,視現時的居所只是工作的場所。是什麼讓「家鄉」如此不同,如此有魅力?

島生誌屏東篇,接下來,一連六週,讓離鄉背井的「屏東人」,返鄉去,携手「在地鄉親」,帶給我們「屏東人的屏東」。

如果你跟我們一樣好奇,總被我們打卡拍照的觀光景點,與居住在島嶼南方人們的生活光景,有何不同?地方館舍的建築奇觀、締造觀光人次的博覽會、設計展、藝術節,對在地人來說,又是什麼樣的陪伴?

一起期待:
金點獎平面設計師與她拉麵店的夫妻檔、
金穗獎最佳實驗片得主與他港邊的製冰廠美麗阿姨、
遠東建築特別獎設計師與她那大街上毫無缺點的完美老公、
國家文藝獎天字團媽媽的一桌好菜與三個女人的一臺百年好戲、
他們的家鄉,屏東,為什麼不像世界上的任何一個地方?
就讓「屏東人」告訴你。
方序中(Joe Fang)
1978年出生於屏東東港共和新村,臺灣中生代平面設計師,現任設計工作室「究方社」的創意總監。作品主要領域包括唱片包裝、書籍裝幀、主視覺設計、企業識別,近年參與的專案類型也擴及活動策展、商品包裝、裝置藝術、MV 美術等領域。迄今六度入圍金曲獎最佳裝幀設計。2016 年起多次擔任金鐘獎、金曲獎、金馬獎等大型典禮的視覺總監,是首位執行過台灣三金典禮主視覺的設計師。2015 年發起系列展覽「小花計畫」,以攝影、裝置展紀錄故鄉的文化記憶。
撰文者 彭雅倫
苗栗海線出生、成長於新竹山城客庄,目前定居大稻埕。台灣島嶼文化共生協會《島生屏東誌》主編/撰文/攝影/美術,曾任中強光電文化藝術基金會總監、蔚藍文化出版主編、樹火紀念紙博物館美術等。作為台灣首位攝影學士彭瑞麟的孫女,以阿公生前所留千餘筆文件資料為基底,與夥伴楊先妤創建「彭瑞麟資料庫」開放給專業工作者,設立《彭瑞麟與我們的時代》臉書專頁公開分享,希冀呈現「非典型」藝術家與時代交織的身影,創造共寫台灣史與凝聚主體意識的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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