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族的完滿與自我的完成:明華園「天字戲劇團」的一桌飯

家族的完滿與自我的完成:明華園「天字戲劇團」的一桌飯

「祖師爺的飯,媽媽的飯,最黏人。」
「戲台上演別人,戲台下做自己。」


「當王嘉明導演、周曼農編劇與柯智豪的音樂設計,讓莎妹劇團、蕭東意、小事製作這樣的組合,與明華園天字團在《無題島》上相遇,除了編導與說戲人之間的多重磨合方法外,傳統編腔與音樂設計之間的工作方法,也是值得戲迷叫好的另一個焦點……」龔卓軍教授,對明華園天字戲劇團演出的《無題島:孽種與魔法師》(以下簡稱《無題島》),在第二十一屆台新藝術獎提名專文中如此評論。2022年,由莎士比亞的妹妹們劇團釋出宣傳視覺開始,到觀眾走進劇場見證何謂「顛覆想像」的歌仔戲後,《無題島》持續引發注目與討論。
《無題島》平面宣傳,照片中為明華園天字戲劇團當家小旦孫詩雯 / 明華園天字戲劇團提供
《無題島》劇照,照片中為明華園天字戲劇團魅影小生陳麗巧 / 明華園天字戲劇團提供
是天字團,也是天團

明華園天字戲劇團,有別於辦公室在新北的明華園戲劇總團,其前身為明華園姐妹歌劇團,是為明華園創辦人次子陳勝典於1983年在潮州創立。2002年,與明華園其他子團,依照天、地、玄、黃、日、月、星、辰之順序命名,更名為明華園天字戲劇團,目前由第三代陳進興擔任團長。

自1983年成立至今四十年,明華園天字戲劇團(以下簡稱天字團),坊間戲迷亦常直呼為「天團」,在屏東、高雄、台南一帶「民戲」(廟口演出的酬神戲)戲路,但逢傳統節慶期間,每日幾近滿檔 ; 同時也持續嘗試與不同導演合作,每年都帶給觀眾在現代劇場公演的「內台戲」劇目,或是在外台精緻的「文化場」演出,這是在歌仔戲劇團各見擅場的台灣,都相當罕見的演出能量。
莎士比亞的妹妹們劇團導演王嘉明在《無題島》之前,2021年中即與天字團合作於高雄大東藝術文化中心演出的《潮水孤蟾》,嘉明導演曾在過去的某次採訪中提及,「那時有南下潮州跟天團住過一陣子,吃他們媽媽做的菜,手藝真的很厲害。也因此認知到這團的團員,因為生活跟工作連在一起,演出時整個質感非常不一樣。」
明華園天字戲劇團演員與工作人員,左二為大姐陳昭香,左三為二姐陳麗巧,排練休息時間一起吃媽媽做的一桌飯
2022年入秋,筆者一早來到天字團團員生活與工作的現場。從潮州火車站下車,步行五分鐘即可抵達圓環的冷熱冰,再往前走就是過去市鎮中心的西市路交叉建基路的三山國王廟。而天字團所在地,據出生廟口的周芬伶所述,要去往橋的彼端:「小鎮的另一頭是平埔族社區,舊稱『力力社』,中間隔著一條苦瓜(五魁)河,有橋名為『明治』,想必明治之前無橋,後改為『民治』,此橋為陰陽界,漢番老死不往來,大人也常吩咐我們切勿過河,其實橋那頭更好玩,有好幾家戲院雲集,跳傘場與眷村,還有歌仔戲,布袋戲與皮影戲班,其中最有名的『明華園』……。」

周芬伶成長的六〇年代,天字團的前身「明華園姐妹歌劇團」尚未成立。彼時,姐妹倆陳昭香與陳麗巧,小小的身影圍著阿嬤打轉,每天直盼著在外演出的爸爸媽媽回到家來。人稱二姐的魅影小生陳麗巧,一身白衣英挺,面帶精緻妝容,在大同路上天字團起家厝一樓的辦公桌旁,對我們說到,國小的時候,每天一上學,她都會抓著書包就趕快跑啊跑,衝到明華園練團的所在:「看看大門是否緊閉,如果大門開著,就代表,爸爸媽媽回來啦。一整天的心情都會很好,期待著趕快放學回家。」如果門關著,二姐說,她就會認命地書包一揹,低著頭往學校去。二姐平時最期待的是寒暑假,到那時就可以,「跟著劇團到處走,全家人都能在一起了。」

二姐的媽媽,二姐親切地說我們可以叫她阿嬤,藝名劉束子,是明華園第一代的當家小旦。現在舉手投足間,仍是旦行秀麗雅緻的姿態。阿嬤講起小時候,她去親戚家玩的時候,遇到明華歌劇團的老闆娘,也是她後來的婆婆,看她年紀雖小但是扮相一定很好,問她要不要加入戲班。那時阿嬤住在屏東下港,鄉下務農生活辛苦,一聽到可以演戲,她馬上說好。只是阿嬤的哥哥一開始不捨妹妹年紀小,後來見劇團有誠意先打三年四個月的契約,承諾會照顧好妹妹後,才放心讓妹妹離去。阿嬤從十幾歲,就開始跟著劇團巡迴,一輩子的戲劇生涯,見證了台灣歌仔戲,從內台轉戰外台,再重新走回內台的轉型關鍵年代。
中為明華園第一代當家花旦劉束子,團長與大姐二姐的媽媽,也是天字團的精神支柱 ; 左為二姐陳麗巧、右為孫詩雯
從內台轉戰外台的飄浪人生

明華園創始人,老團長陳明吉先生,潮州出生,自小加入傳統戲班,少時與師兄弟合組金合興劇團,多在外台演出。後來到了1929年(昭和四年),老團長與戲院老闆在台南共組明華歌劇團。彼時府城跟全台灣的人們,「進到華麗舒適的戲院看戲,是最時興的休閒娛樂,當時每日有幾百家戲院全年無休,不同劇團登台上演各式劇種」。

二姐說自己的阿公,九甲戲、南管、歌仔戲都會,歌劇團一團五、六十人,陣容壯麗,機關變景,遠近馳名。日本時代的內臺戲,就已風行搬演「連本戲」,那就好比現在的電視連續劇,當時戲院每晚上演的劇目,不只延續前一天的劇情,還要靜待下回分曉,牽引著觀眾的心,每日走入戲院,直到劇情終了,仍是餘韻不絕,回味無窮。

戰後劇團更名為明華園,榮景仍在,阿嬤講起苦旦生涯中,自己演出過印象最深的劇目,就是四五〇年代,風靡南台灣的內台連本戲:《玉面雙怪貓》與《母性愛》。前者是由前輩陳冰河先生編創說戲,描述真實身分神秘到家的大貓、小貓兩姊妹,劫富濟貧,成為百姓眼中的正義化身。以後者為基礎改編的《青蟬》,講述女主命運多舛的一生故事,今年將再度回到戲院內搬演。

直到1962年臺視開播,大眾娛樂轉以在家觀看電視節目為主,進劇場看戲已非生活的常態。各大戲院瀕臨倒閉,或轉為僅放映電影、不供劇團現場演出的戲院,許多劇團也被迫散班。而戰後本土語言亦曾有歷經遭逢壓制的階段,新興國家級的劇院館舍或地方的文化中心,在這個時期,也少見歌仔戲劇團的演出。堅持在內台演出的明華園,咬牙苦撐良久,家產逐件變賣,最後仍然不敵時代浪潮席捲而來,一家人從台南搬回陳明吉先生的故鄉,就此在潮州落腳。

本來戲台上風光無限的演員,為了營生,只能外出賣藥,或逐家推銷、或桌板一立,做起買賣的營生。阿嬤說,一大家子住在臨時搭建的柴房裡,那時大姐剛出生,還是嬰兒才學會爬,就在土裡滾來滾去。後來,好不容易籌措到資金得以重組戲班、搭建舞台與載送貨車的資金,終於東山再起,掛起明華園的招牌,不過一大家子跟一整個戲團,就此過上了跑外台,居無定所的日子。

阿嬤說起在外打拼的歲月,到各地方廟宇演出酬神劇目,經常連演數日,於是就在臨時搭建的戲台下,鋪草蓆過夜。一整個戲班,十幾二十人,趁演戲空檔吃得上飯的話,會在戲台旁生火煮飯 ; 演出完,貨車裝載拆卸的舞台、幾大箱子的行當、坐在箱上的整個戲班、文武場背著樂器,連夜趕往下個鄉鎮前進。

現在劇團的演員若是演外台戲,每天一早就出發,中午到了先吃飯,下午三點開始演一場,下午七點再演一場,回到劇團整理好都已經凌晨一兩點了。假日更是演戲的高峰,一年下來只有小月可以休息幾天。在劇團工作,報酬是比一般上班族起點高,「但是,這樣的日子,不是誰都能過的。我們從小看著爸爸媽媽這樣走過來,雖然辛苦,也不會叫苦。只要加入劇團,不論男女,都一樣投入。」
明華園天字戲劇團排練場內
《無題島》劇照,左為二姐陳麗巧,右為大姐陳昭香 / 明華園天字戲劇團提供,陳藝堂攝影
做活戲,演員嘛是要有『腹內』

轉戰外台,有戲能演,感謝祖師爺賞口飯吃。只是不僅生活條件艱難,舞台設備與演員編制,也不能與過去在戲院固定演出相比。即使外台演出的劇目,白天也常是過去在戲院中搬演的內台「古冊戲」,多為歷史演義或民間傳說,不過受限外台臨時搭設的舞台條件與開放環境的突發狀況、每次演出時日長短不同與因應預算變化的演員編制、台下觀眾的直接反應,還要面對請台主人的不同點戲要求,到了夜晚延續日治時期新劇風格的「胡撇仔戲」,歌仔戲演員更是早已練就一身「做活戲」的即興本領。

阿嬤說起剛加入劇團時,自己不識字,學「古冊戲」的時候,逐日天未亮就起床,硬記死背也要把自己跟對手的台詞練熟起來。歌仔戲的唱詞常是成語典故或者「四句聯」,是以四句為一組的韻文,再由多組串連成篇,那都不是日常生活會使用的詞語。若是遇到新創劇目,雖然有人講戲,但說的是故事大綱,演員的台詞與唱詞常是即興創作,所以阿嬤說,「做活戲,演員嘛是要有『腹內』。」

阿嬤意識到讀書的重要,孩子出生後,雖然為了生計必須跟先生出外打拼,但是都會讓家族的小孩們跟長輩一起留在家裡,上學受教育。只是孩子總想多跟爸爸媽媽待在一起,寒暑假都會想跟著劇團跑,二姐說自己因此與戲結緣,「有一次阿公的團臨時缺人,六叔看著我說:『你演』!我說,『我不會演』!六叔說,『你就上台,打一套大槍,他刺槍你擋,你刺他擋,再看我們什麼時候下台你就跟著下。』可能從小看到大,在媽媽肚子裡就聽歌仔戲長大,對鑼鼓點很敏銳,到了台上自然而然就會了。」好不容易熬到學校畢業,想加入劇團的時候,三叔對她的扮相沒有信心。但是二姐靠著一股不服輸的精神,想著不能給父母阿公丟臉,她雖專攻生行,但不只小生,老生花臉跟武生都下苦功,五叔也會指點她從小動作揣摩起,「爸爸牽小孩子的『手』就跟媽媽牽起來不一樣」,二姐最後也才能靠自己的實力,獲得大眾認可,闖出一番名號。

二姐說「父母不教子」,「孩子如果由爸爸媽媽來教,有時會捨不得逼孩子吃苦,孩子也會跟父母撒嬌,像我也是跟叔叔學的。」。時至今日,孩子們學戲,可以看錄影帶,聽錄音檔,不像過去只能用眼睛看耳朵聽,在腦海中播放,用身體把記憶儲存起來。而與機關團體的合作往來,常以契約作業也需要文書處理,在劇團長大的孩子,不只有登台一途,行政與行銷也是專業工作。到了二姐這一代做媽媽,不會要求孩子長大以後要加入戲班。但是希望孩子們能學會唱歌仔戲,因為,「這是自己的根」,「都是歌仔戲把我們養大的」。

「不論將來想做什麼工作,小時候把戲學好,一身本領,將來不怕沒有飯吃。」大姊的孩子,吳奕萱,前不久才與媽媽在《2022承功 — 新秀舞臺》共同出演《國士無雙》的韓信一角,她是在20歲才加入劇團成為全職演員。團長與劇團當家小旦孫詩雯的三女兒,自小對演出有興趣,也在舞台展露天份,現正在戲曲學校就讀,打下扎實的功夫基礎。
站立者為二姐陳麗巧與坐著的大姐陳昭香在排練場內編腔練唱
《無題島》劇照,中立者為吳奕萱,被小事製作的舞者環繞 / 明華園天字戲劇團提供,陳藝堂攝影
重回劇院的殿堂級演出

1982年,大姐陳昭香以「父子情深」一戲中的小生,獲得最佳生角獎,明華園也贏得全國比賽的總冠軍。隔年獲邀至南投縣立文化中心公演,轟動程度可比過去內台戲風靡的年代。之後應教育部之邀,明華園繼續至各縣立文化中心巡演,所到之處每每爆滿。1983年,文建會籌畫的文藝季演出,是國家主導的大型匯演,邀請明華園進入國父紀念館公演。昔日老團長陳明吉先生重回內台演出的心願,終於得以實現。

大姐陳昭香與二姐陳麗巧,兩姐妹在明華園的亮麗表現,累積了一票忠實粉絲 ; 雖是第二代,但與第一代的叔叔年齡相差不遠,還常與媽媽同台對戲,分飾夫妻二角。兩姊妹的爸爸,陳勝典先生,屆齡五十,決心另立明華園姊妹歌劇團,1983年,借錢買下透天厝,一家六口搬到現今位置,另起爐灶,重新開始。

二姐說爸爸為了不與明華園原來外台的「戲路」重疊,每天都騎著機車到各地開拓客源,後來也好險有過去的戲迷點戲捧場,「前面幾年,只有一團出去外台演的話,賺來的錢還是無法支持一大家子的生計,所以到了三月三這種大日子,我們還會兵分二團,只有我、爸爸、姑姑、姑丈四個人再帶著幾位新人,也要撐起一台戲」。

咬牙苦心經營,逐漸站穩腳跟,再度擦亮招牌,以新鮮有趣的故事劇情、演員扎實的根底、渾厚的唱腔與自然的演技,享譽南台灣內外台,更是最具規模與最多戲路的子團。2002年,更名為明華園天字團,是為名符其實的天團。2003年,家門前的一場車禍,在孩子心中最敬重倚靠的大家長,意外身亡,最小的弟弟,陳進興,從此擔起團長的重任。專攻「三花生」丑角的陳進興與專攻旦角的妻子孫詩雯,還有天王小生兩位姊姊,在媽媽退休後,撐起了劇團的一片天。

詩雯也來自著名的歌仔戲班,有京劇武生功底的父親孫榮輝,創立了一心戲劇團,詩雯自是身段不凡。詩雯自幼苦練基本功,加入天字團,到了舞台上演出也很是受用。跟詩雯聊起她來到潮州以後,每日不是在排練場練功彩排,就是外出登台演戲,十幾二十年來,潮州相熟的只有從家裡到排練場這條路。聊著聊著自一早訪問開始,已屆中午,接著劇團就要展開從下午一點直到晚上十點的排練。詩雯熱心提議中午要招待我們品嚐潮州的美食,不過我們想著劇團馬上就要開始工作,午休時間不多,於是提議在對面的便利商店簡單用餐。詩雯從貨架上拿起平常在外也愛吃的那款泡麵,待以熱水沖泡完成,心急的我們想儘速食用,於是詩雯對我們示範,如何折疊捲起輕薄的錫箔紙杯蓋,當作湯匙盛裝滾熱的麵就口來吃,詩雯笑說,這也是在外演出的基本功之一。
大姐與二姐在排練場內對戲
詩雯在便利商店內將杯蓋捲成湯匙盛滾燙的麵以快速吃完
天字團的百年戲台

以外台戲著稱的天字團,是以南台灣民眾對民戲戲路的支持,多年來支持戲團走到今日。外台雖然辛苦,但是密集穩定的演出,也讓演員練就了一身功底。而外台演出的戲碼若多以師承的古冊戲為主,演出日久觀眾必也覺得索然無味,因此若有新的戲碼推出,更能留住觀眾。台下傳來的叫好聲,也是演員成就感的來源。有戲迷,從小追著天團的外台戲跑,到長大成為歌仔戲演員,或者現代劇場的導演,都說到,天團的外台歌仔戲是培育他們走上舞台的重要養分。

以前外台推出新戲時,有時會由負責劇情、場次、角色分配等統籌的總管事,在當天演出的舞台上,對演員「講戲」。第一次講的時候,一齣戲多長,常就需要講多久。然後由負責唱詞與身段的文管事,整理古典詩句歌詞,再發展由自己或演員編纂的四句連等唱詞。武管事則會負責武戲,包含傳統的作工與自創的武功,指引演員套戲與走位。稍作排練後,就要上妝,接著演出了。

在忙碌緊湊的外台行程之餘,天字團也會跟現代劇場的團隊合作,走入內台。此時對習慣做外台的演員來說,挑戰或許在於,台詞、走位、身段、武功都必須固定下來 ; 面對不同的合作團隊,就動作、音樂、舞台、服裝、美術、燈光設計等,也會有專業的分工與突破的表現方式。天字團一路走來,不只在外台戲的劇目上推陳出新,也把精緻的「文化場」演出帶到外台,更希望汲取現代劇場的養分,在歌仔戲團內台戲各具特色的台灣,走出屬於天字團藝術表現的理路。

當日下午,我們來到鐵皮屋下的排練場,寬闊挑高的彩排空間,四周散落著簡便移動的桌椅,供等待排練的演員們做功課,他們在劇本上用不同顏色的螢光筆做好註記,也在台詞旁寫滿密密麻麻的筆記。今天是為了2022年底在屏東藝術館公演劇目《赤血長殷袁崇煥》的彩排,這次合作導演是來自柏優座的許柏昂,他在導演的長桌前拿著麥克風指導舞台的陣列隊形,有京劇武生根底的他,親身示範著,為群戲武打設計的身段與編排的走位。
已是十一月的屏東潮州,仍然炎熱,即使吹著大電風扇,喝著冰涼的冷飲,每個人的背上仍是沁著一片濕了又乾、乾了又濕的汗痕。幾場群戲排練下來,有的演員已在角落弓著背,讓夥伴刮出背上紅紫朱黑的淤沙。有的演員聚集在音樂設計的keyboard前,一字一句的對著劇本中的唱詞,琢磨著韻白的抑揚頓挫與詞句情感的表現。

讀本、講戲、排戲、練唱,一遍又一遍,從下午一點到傍晚五點,回家吃飯,六點繼續,排戲、練唱、排戲、練唱,直到晚上十點。進到劇場,響排、彩排、技排、總排,每日每日,這樣的生活,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有了歌仔戲幾年,明華園成立幾年,演員就這樣過了幾年。明華園天字團也將繼續下去,三十年,五十年,一輩子,一百年。

「祖師爺的飯,媽媽的飯,最黏人」

時間在走,人不一定為我們停留,二姐說到,父親走後,一家子都沒有散,劇團還能繼續經營下去,關鍵在於母親的守候。「爸爸不在,媽媽很慌。我們姐妹們跟媽媽說,別擔心,我們會跟以前一樣,把外面的事情都顧好,媽媽你來分配工作所得給大家。」在那之前,扮演小旦的阿嬤覺得自己年紀漸長,但是台上的角色,卻還是跟兒女同年紀,對戲起來越來越沒有信心,連自己都無法說服,她也萌生淡出舞台的念頭。

一剛開始,退休待在家的日子很難熬,阿嬤的心也還掛在劇團上,都會從家裡照三餐打給孩子,問他們在外演出,順不順利,好不好。二姐說,她會請姑姑找媽媽去她們家走動,如果一整天都待在家裡,難免觸景傷情。姑姑的媽媽,跟阿嬤是明華園同一代的演員,從小吃苦打拼上來的。二姐也跟姑姑一家從小在同個巷子一起長大,還有在劇團裡向叔叔學戲的經驗,一個大家族,所有人做戲、生活都在一起,都是她回想起來,最珍貴難忘的時光。二姐說,現在,明華園雖然已經開枝散葉,各子團的戲路也各自獨立,但是情誼沒有散去,遇到大日子或大公演,還是會盡所能地給予彼此支持。

逐漸習慣退休生活的阿嬤,決定每天都煮晚餐給大家吃。即使遇到一年下來,劇團難得可以休息的幾天,全家出去,她也會帶著卡式爐,要煮火鍋給大家吃。今天一早阿嬤就跟每天的一早一樣,拖著有滾輪的菜籃去菜市場,到不同的攤位,還有不同的熟食店家採買,海魚鮮蝦花枝軟絲、豬肉豆腐豆乾土雞肉蛋、高麗菜空心菜豆苗大蔥生蒜,哪裡好吃哪裡去。八十多歲的阿嬤,每餐都還想著要變換菜色,只要是孩子說過喜歡吃的,她都會試著煮出來,今天上桌的麻婆豆腐,就是後來特別自學的新菜。

從市場到家後先滷肉,四點洗米煮飯備料,四點半熱鍋煎魚滷肉加溫,五點豬油炒高麗菜、大盤堆滿空心菜,戲團的大家也陸續從排練場回到家了。五點二十五分所有人都已盛好飯,在餐桌前就定位,以秋風掃落葉的速度將一桌的菜在十五分鐘內完食。吃完以後大家立在騎樓馬路邊吹著風聊著天,手裡拿著插著水果的竹籤,又趕在六點以前摩托車往排練場出發去了。阿嬤跟大家揮手道別,一人收拾著碗盤,清理好廚房,緩緩走到騎樓坐下,等著孩子晚上回到家來。
阿嬤在廚房擺著一個小時鐘,以抓緊時間煮飯,讓劇團在排練時間空擋吃上一餐
阿嬤煮好一桌有魚有滷肉有豆腐有如山青菜的晚餐
「台上演別人,台下,做自己」

劇團裡,大家都是一家人,但是,一台戲裡,每個人都是天王,是明星,也是創作角色的藝術家。各司其職,意見不同,在所難免。二姐說道,不論台下如何拌嘴,只要上了台,所有人都會齊心一同,就是要把戲演好。「阿公打下的招牌,爸爸走出的戲路,我們一定要扛起來。」詩雯來到天團,感受最深的就是,大家的向心力。「媽媽是家庭的定心丸,如果彼此有爭吵,媽媽只要居中調停,一切都可以很快就過去。」

詩雯說媽媽最依賴的人就是二姐,二姐只要一回到家,媽媽就會去她房間敲門,把今天遇到的事都跟二姐討論一遍,生活中的大小事都找二姐商量。二姐的老公追二姐邁入第十二年,二姐二十八歲那年,二姐終於下定決心結婚,以當時來說,已經算是晚婚。不過那一年,二姐的阿嬤走得突然,媽媽一貫溫言軟語地跟二姐「商量」說,「弟弟要去當兵了,劇團都是你們在打理,你是否可以晚幾年才嫁?」二姐沒有任何猶豫,也沒有跟後來的老公商量,二話不說就回答:「好」。

二姐當年答應跟老公結婚,有先說,「我婚後也還是會繼續演戲喔。」老公試探性地問二姐:「劇團可不可以再請別人演?」二姐回說:「你覺得培養一個演員,一個主角,需要多久時間?幾天?幾年?是幾十年。」

二姐說到,如果不是遇到現在的老公,她也不會走入婚姻。很感謝老公跟老公一家的支持。二姐還記得結婚的第一天晚上,她就回到家跟劇團的大家一起吃晚飯。婚後第一次的年夜飯,跟老公一大家子的人一起吃飯,讓她不由得想念家裡的人,吃完飯後,只想著趕快回家裡坐坐。這樣的心情,台灣多數已婚的女生,都曾在除夕夜的餐桌上懷揣過。一直要到婚後兩年,二姐才習慣跟老公的家人們共餐。

同桌吃飯,都是緣分,也不是每天理所應當的發生,劇團如果連回家吃阿嬤做的飯也沒有空檔、或是因內台戲合作的外部團隊人數較多時,戲迷們常會主動輪流送飲料、水果、甜湯、米粉、雞湯到排練場 ; 或是組成煮飯小組,用卡式爐加大炒鍋、炭火配烤爐,在鐵皮屋下大煎整尾整尾的土魠魚或火烤輪切鮭魚,給所有的演員、樂師、工作人員一起吃。二姐說真的忙起來,不要說回家吃飯,有時一個月都沒有辦法回家。

歌仔戲團,由女性扮演小生做男主角,最受歡迎,也已是常態。對劇團而言,女性的重要,不言自明。對社會大眾來說,看歌仔戲不只是一種休閒娛樂,更是讓觀戲的女性,名正言順地走進劇院看戲,將她們從日常生活中解放出來,在瑣碎的例行間隙中,把人生的悲喜,投射在戲台上的自己,與戲院的觀眾們一起共情。從觀眾成為粉絲以後,自身再也不只是誰的媽媽或誰的太太,還能選擇為認同的演員應援,與同為戲迷的人聚在一起,形塑自己的人際網路關係。

二姐說,她們在戲台上,為了觀眾,為了粉絲,扮演別人 ; 戲台下,做回自己。問起如果家裏沒做歌仔戲,自己當年也沒有進入劇團的話,那會選擇什麼職業?詩雯聊起,疫情期間,因為考量小旦這個行當的職業年限,她特別去學習了一直以來都想進修的美甲,她也常在個人臉書專頁中,播放紀錄上妝過程的縮時影片。二姐說自己的興趣是在彩妝美容,她們每次上戲,不論內外台,妝髮都由自己一手打理,早已養成堪比專業的設計與手路了。

當然二姐也很珍惜與大家族一起學戲生活的成長歷程,還有現在一家人能在天字團裡一起打拼。感謝祖師爺賞一口飯吃,人家說「祖師爺的飯最黏人」,所以如果人生可以再一次,二姐還是會選擇做歌仔戲。阿嬤笑著跟我們說,她其他也不懂,不過現在最幸福開心的,就是大家都在身邊,還在一起,吃同一桌飯。
受訪者|明華園天字戲劇團

傳承自台灣歌仔戲世家「明華園」,「明華園天字戲劇團」由創辦人陳明吉次子陳勝典創立,於1983年正式成軍。創團之初,以「明華園姐妹戲劇團」(第二團)為名號,受邀在台灣各地演出,相當受歡迎。演出經歷及經驗豐富,不僅沿襲歌仔戲外台戲的演出,同時加入更多新式表演風格及型態,求新求變,讓歌仔戲藝術更為現代觀眾所接受。

1997年陳明吉先生過世後,陳家第二代子女為繼續傳承父親對歌仔戲的堅持與理想,於2002年在明華園第二代行政經理陳勝福先生的規劃及專業編導陳勝國先生之命名下,「明華園姊妹歌劇團」正式更名為「明華園天字戲劇團」,同時由陳家長孫陳進興接任團長。

「明華園天字戲劇團」團員陣容普遍年輕化,為傳統戲曲的重要生力軍。在新一代團長陳進興的帶領下,除薪火相傳,透過不同的演出場域將歌仔戲表演朝向野台民戲和劇場創作方向延展,繼續為傳統戲曲貢獻一份心力之外,更期望新生代的演員為「明華園天字戲劇團」及台灣歌仔戲注入一股新力量,為傳統藝術傳承紮下深厚的貢獻。
撰文者|彭雅倫

苗栗海線出生、成長於新竹山城客庄,目前定居大稻埕。台灣島嶼文化共生協會《島生屏東誌》主編/美術編輯,曾任Victoria & Albert Museum Friday Late 策展人、中強光電文化藝術基金會總監、蔚藍文化出版主編、樹火紀念紙博物館美術設計等。作為台灣首位攝影學士彭瑞麟的孫女,以阿公生前所留千餘筆文件資料為基底,與夥伴楊先妤創建「彭瑞麟資料庫」開放給專業工作者,設立《彭瑞麟與我們的時代》臉書專頁公開分享,希冀呈現「非典型」藝術家與時代交織的身影,創造共寫台灣史與凝聚主體意識的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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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ios monthly:https://reurl.cc/GeALjv,最後造訪時間:08, March, 2023。
明華園戲劇團:https://reurl.cc/EGoL1g,最後造訪時間:08, March, 2023。
歌仔戲主題知識網:https://reurl.cc/0E1lKA,最後造訪時間:08, March, 20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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