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awa(孩子),說自己的話吧。你就是希望和力量 — — Tamorak南瓜共學園

Wawa(孩子),說自己的話吧。你就是希望和力量 — — Tamorak南瓜共學園

Tamorak共學園早晨第一件事:晨圈歌唱與禱詞,伸手擁抱四周的美麗。(攝影/李維尼)
從港口部落活動中心旁的小路左轉,朝海的方向開,抵達Tamorak南瓜共學園的時候,草地的那一邊隱隱傳來孩子們的合唱聲。沿著鋪成河流形狀的碎石路,經過樓房地下室與客廳、鞦韆與新建的半露天鐵皮教室、平房教室和旁邊的洗手台,一路來到一棵大樹底下的大石旁,幾位老師跟一群孩子們正圍成一圈,在摻著碎光的樹影裡陸續舞動出魚兒游動、人們撒網、耕種和搗麻糬的動作;歌聲之後是晨詩:「O ‘edil no cidal,patangangl/patangad to hekal……(太陽的光芒照亮世界……)」以及一段擁抱自己四周力量的禱詞:「感謝在我之上/之前/之後的美麗......」晨圈結束在兩個孩子有些靦腆的阿美族語短講,然後孩子們分年級散開到不同教室,開始今天的學習。他們稍晚還會再會合,一起到河邊上河流課。

一直到這個時候,園長Nakaw(林淑照)才有空檔跟我們拉幾把桌椅坐下,聊聊Tamorak的近況。這是我第二次來到這裡;機緣巧合,分別紀錄了這間全阿美語共學園的第五和第十年。Nakaw眼裡堅定的神采沒有變,園地則給人一種「擴展茁壯」的印象。
園長Nakaw在各種困難中前行,露出堅定開朗的笑容、與孩子們一起在半露天教室,微風從孩子身邊走過。(攝影/李維尼)
Tamorak是全台僅有,設置國中部的沈浸式族語教育。(下圖攝影/李維尼)
從自家客廳到國中部:東海岸的辦學奇蹟

1998年Nakaw第一次來到港口部落,到今年第27年了。後來她成為阿美媳婦,港口部落的新族人。十年前,她和教師們成立了第一間全阿美語共學園「Tamorak」 — — 這個詞是「南瓜」之意,祝福族群如南瓜枝葉茂盛,果實豐美。第一間教室是Nakaw自家的客廳。後來人多了,需要教室,成立第三年時遇到台灣心義工團幫忙,蓋起了園地裡的第一間鐵皮教室。

成立第五年時我來訪,當時鞦韆和教室旁有幾棵小樹 — — 現在已經長成有大片綠蔭的傘頂,南瓜園的學生人數也從當時的十人出頭,增加到現在的二十多人。「這在東海岸算是奇蹟!附近每個學校都在減班,但我們還能增班。」有時候看新生才一兩個,Nakaw也擔心:是不是接下來就沒有學生了?但每當這樣想,又會有家長和學生來叩門。

目前Tamorak的組成有3位幼兒園生,5位小學一年級生、1位二年級生、6位三年級生、1位五年級生、3位六年級生,以及5位國中生。沒有特別辦理招生,但全校人數穩定地成長 — — 在此基礎上,為小學部孩子們設想接下來的自學之路,而開辦了國中部。2018年,台灣心義工團在很困苦的時間蓋了第一間教室,裡面有三個年級。2024年Tamorak的家長們合力,自己蓋了一間有三面鐵皮牆和屋頂的半露天教室,像一臺舞台車,每天微風和陽光從孩子身邊走過。

目前國中部的學生都是從Tamorak小學部直升的,國三與國二各1位,國一共3位。Tamorak是全台僅有,設置國中部的原住民自學團體。放眼東海岸,國小階段的原住民自學團體,也只有Tamorak和屏東霧台山上的魯凱族自學團體。
經歷五年、十年,Nakaw眼裡堅定的神采沒有變,園地則給人一種「擴展茁壯」的印象。(攝影/李維尼)
跟著季節採食 河海之濱的課堂

Tamorak園地的教育系統,深具華德福教育系統的精神:重視在自然環境中學習,依季節形成自己的生活規律,看重音樂、戶外運動與戲劇等多樣的學習活動。園地裡的節慶和日常飲食,也跟部落傳統文化、季節作息密切相關:

比如春天採集野菜和放蝦籠抓溪蝦、以石煮法做阿美族著名的「石頭火鍋」;夏天到海邊採集石蚵、螺貝;秋天搗turun(麻糬)做hakhak(糯米飯糰)和搜集瓜果;冬天醃生豬肉和芥菜,有時也到山裡打獵。上山下海採集到的食材,孩子要學習自己處理。夏秋兩季的節慶,會請家長每戶出一道菜,也都是部落當季盛產的食物。Nakaw笑著形容孩子們「從產地到肚裡」的過程:「有時候從海邊採集回來,孩子們就說:我已經吃飽了!」

訪談的這一天沒有遇上採集活動,但大家要一起去水邊。上午十點半,大小孩子們已經興奮地穿上雨鞋,在歌聲中集合,準備上「河流課」。搭著老師們的車經過長虹橋,到橋另一邊的涼亭,來跟靜浦部落的耆老Maro (「坐下」之意)阿公見面。Maro阿公介紹了他手邊那個像迷你小竹筏的物件:用三根竹管、三根木料與粗釣線綁成的tolo’ay,早期族人游泳渡河時要將藤、稻米或個人物品放在上頭,拉著它渡過秀姑巒溪。
園地裡的節慶和日常飲食,也跟部落傳統文化、季節作息密切相關。(攝影/李維尼)
靜浦部落耆老帶孩子們認識小竹筏構造、練習繩結(攝影/李維尼)
Maro 阿公教孩子們如何打固定tolo’ay的繩結,並讓他們練習(與玩耍)。國中部學生們則跟著Panay與Adirong兩位老師,散步走下緩坡,到秀姑巒溪旁的泛舟上岸處來觀察河流。在Tamorak任教已經六年多的Panay說,河流課每年都有,有時也會溯溪或去海灘。孩子們像在自家後花園走路那樣,玩鬧之中觀察著自己熟悉的景物。

Atidong則在半路摘下了一株細莖,為我導覽前方Panay為孩子們複習的河濱植物:這是木賊(katos),天然的牙刷,族人會拿來刷牙。我跟著摘了一小段,放在牙齒與嘴唇間摩擦,體驗「植物牙刷」的用法和氣味。如果住在這附近,我以後可能不太需要買牙膏了。
Panay與Atidong帶孩子們走在河邊道路上,認識植被與景物(攝影/李維尼),認識植被與景物(攝影/李維尼)
峭壁上的野百合與籠中鳥

「要讓孩子來這邊就讀,家長要有很大的勇氣!」Nakaw說到家長要送孩子來這個沒有超商或全聯、生活不像城市那麼方便的港口部落,家庭生活型態必須有很大的轉變。「我朋友形容我們像『峭壁上的野百合』!」她笑笑說,覺得可惜,大家在共學園辦學非常認真,但在地理區域上很難再招到更大批的學生。只是若將峭壁上的花朵移到城市,自身某些珍貴的特質就會消失。

Tamorak經過十年耕耘,對外地工作成家、或在地觀望的部落族人,產生了一種特別的吸引力:港口部落裡,為了讓孩子們到這裡上學,從都市返鄉的家庭就有四個。這幾年來,Nakaw沒有再特別去說服族人,但南瓜園有活動都會邀請他們觀賞或參與,像最近演出的阿美族語音樂劇,就在港口部落首演,演出的時候長輩說:這個故事我聽過!你們一整個小時都說阿美語,這不簡單!
Tamorak的孩子們以阿美語在園內說話、聚集和遊戲(攝影/李維尼)
儘管獲得族人肯定,但Nakaw仍然清醒而淡定地看待招生問題:「要不要選擇讓孩子接受這種教育,又是另外一回事。村裡還是有些小小孩會送到公立學校。」她看到長年接受政府體制教育的族人呈現出「籠中鳥,開門時不敢飛」的心態,或是覺得要學更多漢語、漢人文化才有競爭力。她堅定而溫柔地說:「其實『獨特性』,才是我們的競爭力!」競爭並不是「和漢人一樣、贏過他們」,而是發揚和展現阿美族的語言、文化與生活智慧的獨特性。

她以文化多樣性來說明阿美族文化和Tamorak的珍貴:「從社會整體來看,台灣如果沒有各族原住民文化,就失去了很多豐富的色彩。我認為我們要有這樣的意識:台灣原住民需要不一樣的,而且平價的教育。教育不應該這麼貴。我們或許已經走了十年,孩子們都不會三餐不繼,但這一個教育的小苗,很需要大家的力量一起來呵護!」

 
Tamorak的學習過程透過觀察、感受、反思,傳遞給孩子們完善的學習傳統文化的環境。(攝影/李維尼)
音樂劇巡演:洪水故事跨越大洋

去年底開始,Tamork母語共學園展開了對外巡演的旅程:他們推出了台灣第一齣全阿美語音樂劇,講述港口部落流傳的兄妹從洪水中倖存的創世神話。這齣戲劇的起點,是前幾年Nakaw為了要教三年級的孩子部落故事,翻出她初到港口部落時為老頭目Lekal Makor拍攝的口述影片。當年一句話都聽不懂、會邊錄邊打瞌睡的故事,現在她能夠聽懂其中字句的意思了。這樣傳述幾年,到去年Tamorak共學園裡有十幾個孩子都聽過老頭目訴說的故事,她覺得來做一齣戲的時機已經成熟。

「戲劇是華德福教育體系裡常常推行的『全方位學習』方式,因為過程中包括佈置場景、練習對白、搭配音樂,到現場演出的張力、跟觀眾的互動,孩子們會從中實際嘗試各方面的事務。」既然決定要做戲,Nakaw先花兩年寫好劇本,再花一年在學校每天的晨圈中,把劇本內容當成課程和運動,慢慢引導學生讀劇和排練,讓戲劇籌備成為孩子們學校生活的一部分。

協力陣容方面,她邀請到舞台導演謝淑玲、動作編排潘靜亞(巴奈)來指導;歌手IIid Kaolo(以莉・高露)則為這齣音樂劇編寫了近10首歌謠,Nakaw自己也編寫了12首歌。團隊經過一整年排練,去年底開始從港口部落首演,陸續至豐濱國中、光復太巴塱部落、吉安阿美族文化館跟宜蘭慈心華德福等地演出。

但Nakaw寫劇本時就種下了更遙遠的夢:到太平洋的另一邊去。「我們這齣劇要去夏威夷演出!」她說出這目標時的神情,像是指著天空角落的一朵雲,然後準備伸手摸到它。目的地是夏威夷,因為那是南島語系族群跳島遷徙去到最遠的地方,「我們是南島文化的『母島』,繁衍出遍佈太平洋小島的許多族群;應該帶這些孩子們,去走過『祖先的孩子們』曾經走過的足跡。」

到海的那邊去演出,也成為鼓舞大家度過辛苦過程的動力。11個孩子並不是專業劇場演員,有時候排練也會哀哀叫,Nakaw就不斷鼓勵他們:如果順利巡演完,我們就去哪裡哪裡!11月均一實驗中學的演出是Tamorak「台灣巡演」的終站。接下來會到夏威夷去嗎?Nakaw並不懷疑。訪談前一晚她剛寫完「小夢想・大志氣」追夢計劃的計畫書,聊天時她說起《牧羊少年奇幻之旅》裡的那句話:當你真心想完成一件事,全宇宙都會來幫助你。


在矛盾中前進,帶著困難走下去

回到共學園後,Nakaw在另一個空檔,跟我聊到了Tamorak的學習過程,跟華德福系統的相通之處。「華德福教育教學三個核心:情感」、「意志」、「思考」,相對於Tamorak 母語共學園摸索出教育哲思:『行動』、『感受』跟『領受』;我們發現這跟一個部落的孩子如何學習傳統文化的過程是很像的,可以用族語字根寫成『mi(動作)』、『fa(感受)』跟『ma』(獲得)三個簡稱。』」

但是如果,部落原本的文化,那些長輩的生活方式,逐漸消逝了呢?像這天在河邊涼亭看到的小竹筏,在公路和水泥橋通車後,不再是生活必需品。Nakaw不諱言,她和老師們也想過「要不要教這些,以後孩子未必會在他們生活中使用的知識?」但回過頭來想,她也堅定地說:「如果現在我們都不去認識,以後這些生活智慧和相關的詞彙就會完全消失。我們還是教,傳遞給孩子們。在這樣『教或不教?』的矛盾中前進。」

要面對的矛盾還有:孩子們在下課時或其他空檔,仍然更喜歡講華語。「畢竟方便彼此溝通。強勢語言、強勢文化太強了!以前的年代如果講自己的母語,還要被罰掛狗牌示眾。」長年推行的國語政策到後來,近年部落裡有些家長甚至在生活中,也不再使用族語講話。「我們不想透過強制的方式,只能透過每五週一次的短演講、戶外河流課耆老和藝術課講師都講阿美語這些方式,在生活中慢慢去引導孩子們。」

紐西蘭學者來交流時,曾跟Nakaw提過校內有「英語小圓圈」,這種只能在校內特定區域講主流語言(英語)的做法。她笑說:這樣我們應該沒有孩子會進去那個圓圈!都會在圈外繼續狂飆華語。她也感嘆地說:一百年前,每個台灣人都可以講四到五種語言;就像自然環境中有著各種不同的顏色。「大家都要有覺知,去維持台灣這些多樣的色彩,文化才會豐富。」

除了難以力挽的歷史和社會狂瀾,聊到Tamorak自身營運的困難時,Nakaw也毫不猶豫地講出三個具體的難題,就像纏繞心中多年的夢魘:培訓師資、招生和營運資金。初期要組成自編教材的師資陣容有其難度;培訓長期師資也是到這幾年來才逐漸穩定。面對少子化趨勢,現在幼兒園只剩三個孩子,不確定下一屆新生是否會變多;錢,則一直是個大問題。

條列三項後,Nakaw只用一句話描述解決方法:「沒有辦法一直想著困難啊。遇到困難就是一直去解決。如果沒有這樣的心,很難走下去。要帶著困難往前走。」而讓她感到充滿成就感與希望的時刻,就是看到孩子們可以用阿美語演出,或在早上晨圈時分享自己的想法。她為這十年來Tamorak不可思議的努力下了個簡潔的註腳:「孩子就是希望,就是力量。」

一如午飯時大家齊聚的廚房餐桌,一旁陽光閃耀,風一陣陣吹來。孩子們自己洗完碗、擦完餐桌就紛紛去休息了 — — 沒有學校鐘聲或誰的斥責催促。他們以自己的快樂和動力,奔向下一段山海之間的時光。
Tamorak的孩子們在自然、自在的學習中展現笑顏。(攝影/李維尼)
撰文者/譚洋
文字與海洋工作者,兒童手作活動講師,著有海洋詩集《浮浪》。2016年起定居東海岸,陸續擔任黑潮基金會海上解說志工、蘇帆基金會獨木舟親海教練、長濱科技中心專任助理、2024年秘魯瓦馬丘科民主學校春季志工。2025年春季起經營「紅豆號手作遊藝車」自由接案,於東部各學校團體推廣包含自由學習、語文創作和親近自然環境精神的手工藝活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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撰文|譚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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