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讓大家重新喜歡上，石頭這樣東西 — — 花蓮石業新世代「究石都意俱樂部」

從花蓮港旁海濱公路南下，沿北濱、南濱到光華工業區，每天從早到晚，各式貨物在大大小小的貨車上，從海風快吹拂不到的六線大道疾駛而過；車輛轉入開闊的南海四街，藍天白雲、行道樹的質感和工廠鐵皮色澤、卡車引擎聲吐息混融成一個新的整體。

來到「奇鈺」公司，兩三座鐵皮工廠擺放機具和原料，中央卻是一間歐風家居客廳 — — 舒適長桌和沙發，一旁展示桌上陳列著精細打磨後的石製杯墊、小飾品和杯碗、洗手乳瓶等藝品。一群青壯男女穿同款T恤，正在分遞飲料，看來像社團聚會 — — 他們是「究石都意（Just do it）俱樂部」的同業夥伴，都是石材加工公司的第二／第三代經營者。

瘦削挺拔的會長顏士詠大哥招呼我入座，介紹今天到場的成員：粗壯精幹的阿璋、阿威老闆是前／現任公會理事長；清秀伶俐的品淨開啟了社群媒體「石材小學堂」；敦厚寡言的阿義哥講起家中專業簡明扼要，還有一位率直大姐頭般的小老闆娘，不時補充產業甘苦談。

士詠大哥家「法羅石業」是奢石專家、阿璋老闆家「奇鈺」專營石材日用贈禮精品、阿威老闆家「松茂」做各式加工和到府安裝、品淨家「煌奇石業」堪稱大理石建材百貨還能雲端選購、阿義哥家「東星名石」五軸水刀能切出立體質感和優美曲線；「同達」可做出大理石1cm薄板、「三泰（高陽益）」在卓溪鄉自有蛇紋礦山、兆鴻擅切「石材對紋」（台灣客戶獨好，將同顆石頭的縱剖板對稱拼接）。各家公司在產業鏈中，都有其獨門工夫。

他們去年就在這個客廳裡，以「Just do it」諧音為名，組成俱樂部。為什麼是「俱樂部」？士詠大哥的說明跟名稱一樣率直有力：「希望輕鬆一點啊，用休閒聚會的方式來交流、推廣，讓大眾重新喜歡上『石頭』這樣東西。」

廠區是座不夜城 — — 與石頭難分難解的童年

一聊起石頭，石二代們的故事就溯回三十年多前，大家一起在美崙工業區「同村」的兒時記憶。

「那時候廠區的燈整晚都是亮的、卡車二十四小時進進出出；我們小孩子下課後，就回工業區來寫作業、吃飯，家跟工廠都在一起。當時全世界石材出口量，義大利第一，接下來就是我們台灣。台灣石材加工又有95%在花蓮。」士詠大哥說，那時石材廠區就像一座繁華隆盛的不夜城。甚至有帶著特殊拉鋸的「剪石傭兵團」，做完這廠又馬上「趕場」去另一顆石頭那裡，停不下來。

阿威老闆也聊起當時石材熱門到「搶石頭」的趣聞：「我媽下午兩點開貨車到處去載石頭，進廠看見一顆就喊：『我的！』把它載走。結果載到別家的。先到先得嘛。大家都這樣，到貨時間就越來越晚，問說『石頭怎麼還沒來？』，出貨廠房只好推託說『車子輪胎破了／沒油啦』等下一批原石來。」

這樣像是商港碼頭搶貨般的情景，來自早期國營事業奠定的基礎。1961年榮民工程處在花蓮成立石礦場，安頓榮民在木瓜溪畔採石營生；兩年後開採大理石，陸續成立大清水、山棧等礦場，同時期在新城北埔有了第一個集中的石材工業區。石三代品淨描述她聽聞的家族回憶：「因為北埔的土壤成分比較特別，很適合放置石頭，旁邊又有火車站。曾經整條街（現北埔路）都是石材工廠。」隨後1977年美崙工業區設立，石材產業陸續搬遷到美崙；又隨著2006年光華工業區設立後，遷廠發展至今。
上下游共組俱樂部：新「石」代的契機

術業有專攻，可以細到以「石種」來分別。士詠大哥這樣說明：「一顆石頭從山上採下來，先用鋸子鋸成一片片石板，這是『一次加工』；再切割出更小片或特殊形狀、製作精品，這是『二次加工』。針對不同石種，比如大理石或蛇紋石，處理的機具不同，所以會有『某間公司／某個廠專做某種石頭』。」俱樂部成員中，法羅、煌奇、三泰（高陽益）屬於一次加工廠，同達、松茂、東星、兆鴻、奇鈺則是二次加工廠。

石材業產值的大餅有其定額，各家工廠之間難免出現「同業競爭」和「獨家機密外流」的顧慮。小老闆娘分享某次經驗：「幫客戶加工幾次後才發現，啊，他原本是跟那家加工廠訂，我們搶到別人的單了。後來會提醒客戶『你轉來我們這邊，原本加工廠ok嗎？』」各家老闆和二代之間彼此認識、節慶聚餐，但大多各做各的專業；廠房自然也不會輕易對外開放。

這種「既熟悉又陌生」的同業氛圍，隨著大環境轉變，出現改變的契機。隨著1990年代起磁磚作為替代建材開始普及，加上對岸廠商競爭、網購興起、疫情和震災，花蓮石材業在早年榮景消逝之際，面對巨大的生存壓力。新世代的石材業經營者，開始思考其他出路。

2022年台灣設計研究院發起的「T22設計振興地方產業」計畫，帶來「組隊」的新方向。第一年「奇鈺」阿璋老闆參與結合石材和工藝精品的「產品轉型」計畫；第二年適逢煌奇石業五十週年，石材加工廠第一次「開放廠房」，讓同業參訪。在這兩年的交流基礎上，8家志同道合的石材公司青壯「同學」們，2024年1月在奇鈺公司客廳成立了「究石都意」俱樂部。

花蓮石材業的新「石」代，以組團的方式展開了。

精品與極景：石材產業的突圍新路

比起以往加工廠量產建材的作法，俱樂部成員們嘗試的新路徑則是朝小型精緻成品，與別出心裁的大型客製化施作為主。例如奇鈺經過T22第一階段計畫，嘗試研發小型石材禮品。展示桌上的「轉錢」就是一例 — — 轉動石座裡「招財進寶」字樣的金屬轉輪時，它發出北風切過峽谷那樣的輕盈「呼呼」聲。奇鈺公司今年還與故宮合作，將研發小型石製「毛公鼎」，翻新「禮物」的材質與樣貌。

而在T22第三年「地震板見學團」活動，邀請了35位設計師來到0403地震後大批石材碎片「地震板」放置處，促成設計師與產業源頭可以直接洽談。士詠大哥說：「以前設計師工作室透過經銷商進貨，但我們現在可以直接和設計師洽談，更密切地合作。」。地震板後來由藝術家曾令理與偶然設計團隊運用，成為金瓜石「黃金盛典藝術祭」裡的大型公共藝術「山伏獸」：在支架上鋪開，層層地震板交疊鋪出一條離開地面的石材階梯，走向空中。

另一個經典案例，是新竹北埔山中的旅宿「或者山旅」。設計師獨具匠心的規劃，帶來施作技術的考驗。小老闆娘舉門口櫃檯為例：一顆達兩噸重的蛇紋石，從室內橫穿到室外。「這個案子我們到現地去看了至少五六次，整個過程接近半年。要在這顆石頭中間嵌入大片落地玻璃，玻璃與石頭相接處不能有矽利康黏合痕跡。所以整顆要先測量好、切好玻璃放置凹槽，而且玻璃邊緣要裁切到跟石頭能密合。」旅宿中的某個房間，一塊塊方型地磚貼合後，還要在其上噴砂加工出六角型龜甲圖案，兩種接縫的每一處，都要對到很準。

俱樂部為此全員出動：三泰供應蛇紋石、煌奇與同達大理石加工、東星水刀切割、「奇鈺」噴砂、松茂橋剪與安裝，匯集各家專長，讓石材彷彿融進大門玻璃內、在地上化為流水，又在各處綻放成家具和圖紋。設計「（創作）」與「加工」兩者，在這個新型態合作案中，前所未有地貼近。
 

從兩次震災中站起 — — 越綁越穩的石板們

2018年深夜一次強震，花蓮石材廠廠內有七成的石板都傾倒、破裂；去年「0403」地震則讓煌奇石業的庫存石板「全滅」。士詠大哥用幾個他顯然已熟記在心的數據，敘述當時災情：「花蓮石材加工業近200家，有120家受到影響，共7萬噸石材破損，總計損失達10億。」後續蘇花公路運輸時常中斷，更造成有時出不了貨，客戶轉單的衝擊。早幾年的疫情，和今年面對的關稅風暴，就更不用說了。

但震災經驗也培養出石材業的即時應變能力。0403地震一發生，各家石材加工廠通力合作，震後24小時內就整理出產業災情概況；阿威老闆是石業公會現任理事長，災後第一時間確認自家人員平安後，就每天開車到工業區，逐間公司調查受損詳情，早出晚歸半個月，自家工廠都見不到小老闆。

石材公司們的努力，讓中央得以快速掌握災情。相關部會和副總統蕭美琴災後就來巡視；花蓮港務公司邊修復自家抬升了20公分的路面，邊騰出空地，供放置受損石材。「縣府和中央都很幫忙。花蓮就是這份人情味，有事大家互相幫助。」

強震一個月後陸續復工，品淨說起那時煌奇廠房災後的石板放置改善措施：「原本石板都放在鐵架內綁好，但鐵架是圍到石板下半部，石板之間沒有緩衝物。震災後請鐵工師傅花半年重新做，把石板高處再加一圈鐵架，石板彼此之間都夾進泡綿。」她笑說：「現在石板都完全動不了了！反而客戶要現場看石板很難拿，要慢慢挪開泡棉。」

指給大家看「這間是我們做的」：石業的重擔與驕傲

小老闆娘在這一天，替石二／三代們說出了他們肩上，無法分給別人挑的重擔：

「大家都覺得產業接班人，家裡有很多資源；但看不見他們要背負家族招牌和公司營運，不是隨心所欲，有些小老闆接手到現在，文件還是要給老老闆蓋章。遇到疫情、震災路斷或關稅，這個月業績不好時，怎麼向長輩解釋原因？長輩理解了也不見得接受。……像現在新的嘗試「開放廠房」，有時也只能先做下去、再慢慢溝通、獲得諒解。」

訪談接近尾聲，大家紛紛趕去接小孩放學，或者陪自家的小孩。阿璋老闆引我看看廠房、正在打磨的技師；前頭最原始的屋牆已有四十多年。廠外堆放各種尺寸的小型石材，從手指粗到磚頭大的都有；阿璋老闆說這區是放備料。我呆呆地問：不用遮蔽或覆蓋嗎？他笑說連颱風來都沒關係，反而是鐵皮最怕被吹飛。接著他彷彿不經意地說出一句堪稱石材業座右銘的話：「石頭，不怕風雨！」

而在家族和時代基石之上，俱樂部成員希望開闢出推廣產業的新路徑。品淨去年底開始在社群網路分享「石材小學堂」，促成成員們每個月輪流貼一篇石材加工知識短文；今年二月士詠大哥舉辦「廠房開辦日」邀鶯歌陶研究會來參訪；三泰礦業結合生態及永續概念，不再用爆破崩落法取石，而是用鏈鋸與索鋸來適度取材。俱樂部接下來將向國發會提交「經濟、環境與文化」三面向綜合計畫，包括機關學校戶外教學、廠房工作坊、招募志工與導覽……將產業結合文史和教育，尋求開頭所說的目標：讓大家，再喜歡上石頭這樣東西。

也或者是關乎自己的一份願景和情感。阿義哥除了解說水刀外，在整場訪談中幾乎沒怎麼說過話。但最後問到「從事石材業讓你感到最有成就感的事？」他說：「走在路上時偶然看到某間房子，可以指給親友們看：『這個是我們做的！』」這是一個人在世上「安身」、有所「立業」的事實，甚至是一群人的驕傲 — — 「究石都意」四個字，個別都有含義：「究」是研究，「意」是意義，「都」則是都市。「花蓮是石材之都！」他們不約而同地說著這句話，流露出自信的神情。

這座城市，至少有一部份，是石材產業幫助建立起來的。

他們言談之間，眼底都有著這份確信。

撰文者/譚洋
文字與海洋工作者，兒童手作活動講師，著有海洋詩集《浮浪》。2016年起定居東海岸，陸續擔任黑潮基金會海上解說志工、蘇帆基金會獨木舟親海教練、長濱科技中心專任助理、2024年秘魯瓦馬丘科民主學校春季志工。2025年春季起經營「紅豆號手作遊藝車」自由接案，於東部各學校團體推廣包含自由學習、語文創作和親近自然環境精神的手工藝活動。

《島生花蓮誌》
主辦單位｜社團法人台灣島嶼文化共生協會
執行單位｜意識部落生活有限公司
企劃統籌｜孫維利
撰文｜譚洋
參考資料｜ 究石都意俱樂部IG「石材小學堂」、國家文化記憶庫2.0「花蓮縣盛產大理石」篇目
特別感謝｜究石都意俱樂部、台灣設計研究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