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為街區的故事:吳若怡與建基路上的潮州小直

成為街區的故事:吳若怡與建基路上的潮州小直

「住在附近就是街區嗎?」
「回去睡覺的地方就是家嗎?」


筆者是先從作家周芬伶的文字,紙上行旅了三山國王廟前的街市,後才去往屏東潮州鎮的。現主時有人因為youtuber大蛇丸「帶你玩起來潮州篇」的影片,興起遊歷潮州的念想。也有人是因為「潮州土狗」的藝名,注意到這個南國之南的小鎮。

跟「潮州土狗」一樣,「瘦子」所屬的團體「頑童MJ116」裡的MJ,就是木柵兩字的英文字首,116是木柵的郵遞區號。東西方的Rapper們,無不在冠名或者歌詞中,彰顯著自己所在的「neighbourhood」。其中緣由,或許因為饒舌的興起,最初就是在世人眼中赤貧的美國小鎮街區上,一群人聚在家屋街邊表意自我的信仰與思想開始,逐漸發展形成了各街區、乃至東西岸可供辨識的不同音樂風格。直至今日,已經走到艾美獎頒獎台上的國際巨星,都不會忘記在致詞中,提到自己根屬哪一個街區的出生。
人稱布拉的吳若怡,衣著背後印有「革命就是請客吃飯」
潮州小直在建基路舉辦「秋潮集」當日,明華園黃字團的外台戲正在路底搬演
我們說一個街區,是步行可達的鄰里環境、有商業活動的交換關係、開放聚集的公共場域。當代生活的大城市常是由各具特色的不同街區所組成的,而在所謂的鄉村小鎮中的「街區」呢?有人說:「鄉村中的街區是整個鄉村的濃縮」、「街區是鄉村中的城市」。或許,現在我們口中的鄉村、小鎮,多年前,在世人的眼中,也是宛如世界的中心般存在著。

百年前的潮州鎮,曾是屏東物產的交易集運中心,1942年管轄現今萬巒、內埔、竹田、枋寮、泰武、來義、春日鄉的潮州郡首府,就設在潮州鎮上。作為南國重要經濟作物的芭蕉市場、屏東平原最具代表性的稻米倉庫,皆以潮州鎮上的火車站為中心選址興建。而來自恆春大坂垺「東洋捕鯨會社工場」的鯨肉,原先用船運至高雄經鐵道送往基隆,往日本販售。後來也改由以貨車運至潮州,直接從鐵路運至基隆。潮州鎮的繁盛,起於1920年日治時期,全島縱貫鐵路的開通,使得屏東市街的中心從東港轉移至潮州,與此同時,潮州現代化的公共設施:電燈、電話,以及公共衛生的瘧疾防治,亦同時步入軌道。

百年後,本於台北大直街上建築事務所工作的吳若怡,來到潮州鎮的建基路,掛起了「潮州小直」的招牌,小直,取自源於大直街之意,從此,開展了她與建基路的緣分。

在這之後,幾年來,一直有人問著人稱布拉的吳若怡:「你們在潮州做什麼?」

有剛開始抱著好奇心的建基路上好厝邊,有後來慕名「春潮集」而來採訪的記者,有委託「潮州小直」在此駐點為一點綠計畫工作站的台灣好基金會。

2022年末,潮州小直,台灣好基金會一點綠計畫工作站,在建基路上,由陳冠華教授引領自發參與的元智大學藝術與設計系所同學們,攜手在地夥伴,共同舉辦完「秋潮集」後 ; 布拉在她向基金會簡介的ppt上,寫著:「我們在建基路上,一起生活、一起工作、一起創作、一起學習。」

陳冠華教授,我們稱他冠華老師,他也是五月天的阿信在實踐大學就學時的指導教授。冠華老師在元智大學任教時,收到林勝傑里長的邀請,自2010年起至今,每年春暖花開時節,在內壢里舉辦為期一週的「桃花工作營」,是由國內外藝術家帶領藝術與設計學系的學生們「走入地方探尋深層文化血脈」。而自2016年起在基隆的「山海工作營」,圍繞已廢校的太平國小建立駐點基地,「從居民的生活中淬煉都市美學,從再生空間啟動產業創新」。多年以來積累的在地實踐經驗,讓潮州小直不以「地方創生」或者「社區營造」等名詞定義自我,而是對大家介紹著:「我們在建基路上,一起生活、一起工作、一起創作、一起學習。」那麼,這二十幾個字,代表的是?
建基路與西市路的交會為潮州信仰中心三山國王廟
潮州鎮上的建基路,以三山國王廟與西市路交會,市鎮中心由此發源,延伸至火車站前的中山路一帶。主街上的商號串聯,日本時代就有酒家、茶室、咖啡店、戲院、銀樓遍佈,繁華一片。建基路與西市路,人稱「武街」與「文街」。全盛時期的建基路,更有五家印刷廠同時存在,現存自昭和四年(1929年)開業的百年老店。1950年代,台灣有藤業王國之稱,一條建基路上就有七間傢俱行,運營至今的手工藤具行店主夫婦仍記得夜間廟口前「摩肩擦踵」的盛況。

在這兩條街市間走跳成長的作家周芬伶,生於1955年,於她〈夜市仔〉一文中寫到:「彼時那裡是鎮裡最繁華的地帶,在戲院、菜市場與三山國王廟之間,發展出一條小吃街,早上吃菜市場口的菜粽或杏仁茶油條;下午吃戲院口的煎粿與烤香腸,晚上再吃廟口的木瓜牛奶或花枝羹。青春期姐妹們都有發胖的煩惱,越煩惱吃越多哩。入夜後賣鱔魚麵的在我家對面的電線杆下擺攤,我們都圍過去看殺鱔魚,一把鑽子叉住魚頭接著劃開魚身……。」

1960年代中期開始,政府以大規模的工業發展為產業主軸,農業等區域經濟產值下滑,潮州主街商店榮景不在、年輕人出外發展、居民年齡老化……,這也是台灣大多數的小鎮,呈現給世人的印象,於是乎,「衰敗」、「偏鄉」成為媒體報導提及小鎮的代名詞。

曾經,迎著時代巨輪而上,小鎮一度成為引領潮流的火車頭 ; 然而,在歲月輪轉的淘洗下,哪有可能久據浪頭?起落更迭,自是引人無限唏噓 ; 只是,眼見繁華褪去,小鎮居民,為了生存騖力不倦,終在與平常共處的間隙中,悟盡萬事萬物,皆有其時序演進或總未可測的步理。

店關了、人不在了,離家的我們、來到此地的我們,又留給了一直在家鄉努力過著日子的人們,多少時間?多少餘裕?還原他們本就堅實自處的面容。
潮州西市路上彰春茶莊的店鵝阿寶
秋潮集餐桌後的柯大哥與來訪好友,立於自家門前
一起生活,一起工作


2020年底,台灣好基金會委託陳冠華教授,在潮州展開「一點綠」計畫,以樹植綠化、美化鎮容。
來自台北的布拉說道,「老師跟我們,都想先認識這裡。」

認識此地,從腳下開始。只是發現,走著走著,踩在潮州鎮上的步伐,似乎一點也不輕鬆。就像行走在台灣的其他任何城市鄉鎮一樣,雙線道疾駛而過的汽機車、亭仔腳前紅線上鄰停的車輛、電線桿與第四台交雜的纜線、以最大可能面積突出建築立面的招牌,廢氣、車聲、鳴響、燥熱、飛塵、加速度,讓我們愈發難以從步行中觀察與感知,一個小鎮的源頭,那一條條與居民距離最近的街道,這個小鎮的本來面容。

看不見的鎮容,不代表就不存在。小直團隊先是跟隨在地耆老周建昇老師和三平咖啡店KIKO哥的腳步,從導覽走讀閱覽潮州發展的脈絡痕跡。接著從建基路上的建築立面測繪開始,一條街道層疊著日治時期到戰後改建的樣式風格,有豐文印刷廠(豐文社)旁二樓的女兒牆、上有金振昌銀樓的磨石子立面、美恩坊麵包店(竹田紀念診所,原通如醫院)的雲紋鐵窗、周森發家具行旁的泉發行,是以染布起家的陳宅,為潮州鎮目前保存最完整原為三進三院的傳統街屋。而戲稱為摸乳巷的最美巷弄,步入巷內,千步也走不盡,是以灰石為頂堵、裙堵,紅磚為身堵、腰堵,錯落砌成的牆垛,這是日治時期潮州前街長、戰後潮州前鎮長的王宅側牆。

在參照現存地圖、輔以實地空拍後,團隊開始親手一筆一畫描繪,從圓環出發、西市路交會建基路的三山國王廟、延伸至建基路底「屏東戲曲故事館」(原潮州庄役館)的全彩街區地圖。再以此為基礎,逐步手作打造了,猶可辨識各家建築特徵的街區立體模型。
秋潮集當日騎腳車來建基路上參與的鄰居小朋友
在地夥伴「挽菓子」青農潘彥升立於潮州小直基地中的街區立體模型前
地圖與空拍的比對過程,是時間剖面的巡禮,戰後產業轉型導致人口外移後,街區還歷經了六〇年代與七〇年代地震與颱風的重擊,導致家屋毀壞,居民也無力修葺,那崩塌的磚瓦、水泥隙縫長出的雜草,或許也是讓街區看來始終蒙塵的遮罩之一。

「我們想要把,本來就很美的東西上的灰塵,輕輕拭去。」

小直的團隊,開始清街、掃落葉、剪斷藤枝,廢棄的的頂樓、閒置的歷史建築,家屋無人聞問的一隅,都是他們關切的角落。這些看似金庸小說裡少林寺藏經閣裡高人每日鍛鍊的灑水基本功,竟也意外為他們構築了融入居民生活肌理的路徑。

他們跟著街上的作息灑掃,居民邀請入坐家中大廳的藤椅,跟主人泡茶抬槓,聊著聊著就開始正式的訪談,寫就屬於街屋,乃至住民的生命史:店裡是做什麼生意?你的阿公阿嬤從哪裡來?阿公阿嬤你們怎麼會在這裡?女兒兒子去了哪裡?家裡的信仰是什麼?平常喜歡做些什麼?一次說不完,再去兩次三次,每次經過,阿公阿嬤大哥大姊就會招呼他們進去坐坐。

布拉最珍視的還有,看見每家主人,對於自己生活細節的把控,固定用什麼茶海泡什麼茶、給客人喝的是什麼茶杯、一個白瓷小瓶裡插著採剪下的花葉,那是源於隨著四時遞嬗,街上每個家戶都會在門前種植的,各種各樣的盆栽綠植。所以他們在想,是不是可以從居民珍視的,門前都有的盆栽開始,開展出屬於建基路的美好。

布拉說著,外界眼光中所謂的衰敗、沒落,或許也是小鎮歷經歲月的篩漏,走過淘洗、沉澱、蓄積的綿長時光,潮州小直來到這裡,細細以手接握滴漏而下,將那去蕪存菁的苗子,種回土地,澆灌呵護,期待著新株長成的姿態。
志願協助封街的鄰居正在整理秋潮集餐桌上的鮮花
鄰居與正在下廚的元智大學藝術與設計系的總召交談
於是團隊繼續在街區中穿梭,一邊造冊紀錄下,建基路上街屋前,每戶植栽的樹種與照護方式。一邊在位於建基路上的團隊基地內,依著長期感知到的風土紋理,重新在空間的牆面塗上,屬於潮州小直與街區文化交織的墨綠底漆。

在測繪立面與模型建置的階段性工作完成,他們開始在黑板上,編織起以時序為經、街區為緯的大事紀年表。此時路過小直落地玻璃窗的鄰居,早已不是僅能生疏喊著早上好的叔叔阿姨,而是有名有姓彼此熟識的柯大哥、美玲姊,交相入屋指點比劃著年表上遺漏的事件,交談回望著當年與自身交錯的生命記憶。

與此同時,布拉與小直的團隊夥伴們,也在工作的行事曆上,私的日記裡,寫下了他們從潮州鎮建基路出發,初春,把自己泡在林後泗林的二峰圳裡、浸潤屏東至台東的浸水營古道 ; 仲夏之時, 在有「戲巢」之稱的潮州鎮上,團隊走訪了南進路的在地歌仔戲班、體驗融入本土陣頭的國際嘉年華會、還成為咖啡坊表演團隊的一員。冬末,見證西市路底的福安宮,動員信徒千人以麻繩徒手移廟的巨大工程、參與建基路與西市路交會路口,鎮上信仰中心三山國王廟的祝壽慶典。

2020年起,跟隨節氣自然生活的韻律,應和在地古今文化的交響,一年復始,潮州小直的夥伴,2021年冬,萌生了在建基路上,舉辦「春潮集」的念想。

如果是春天的一場集市,在建基路上,集合(gathering)的會是什麼?

想像著,那必然是在,居民與來訪的客人,從日到夜,都能隨性散著步的街道上。

親友從外地,回到老家,齊集亭仔腳下,與鄰居訪客打嘴鼓,訴說著屬於街區的故事。

店面的貨品,以有致引人的序列展示著 ; 攤商販售當地的珍寶還有鄰近的特產,一起來趕集。

春潮集,不僅再現昔時街市的活絡,更要讓南國沃土孕育的花果樹木,盛放奔流於這場盛會中。

有人情、寶物、花草,還不夠?在地的技藝與樂曲,在化作舞台的街道上,繼續傳承傳唱著……
秋潮集舞台上的表演者張雅淳
秋潮集期間在潮州小直基地建築立面的綠植天梯與延伸旗幟
從街頭到巷尾,從活動到行動

關於「集合」街區的核心想像,道路是屬於行人的;封街,成為每日車水馬龍的建基路上,一個必要的行政措施。因應鎮公所要求,若需特地時段不讓車輛經過,需要整條街每一戶的同意書。 封街的區段共21 戶,團隊在兩個下午,取得所有住戶的同意書。在「春潮集」想像的畫面,尚未具體成形之前,街區居民選擇給予小直,無條件的支持。

街區居民提供私有土地,讓團隊以融合環境的木構材料與作為屏風的綠植盆栽,框架出街區集市的舞台中心。翠玉與墨綠色的長型旗幟,從舞台飄升至對街藤椅店所出借的三樓陽台, 輕盈的布料與撐住的風,柔軟也爽適地定義著,集市中演出與觀看的場所位置。一間間緊鄰的店家,把本來打著商號招牌的商店立面讓渡出來,任憑團隊搭上從頂樓直至地面的綠植天梯,那是一道道懸墜奔流的花葉瀑布。

線條簡約的集市攤商骨架,是測試過尺度比例是否適切街區的規模、考量以最少的材料達到最有效的結構、權衡著骨架的美感與街道的關係後,方能產出專屬建基路的設計。而集市出入口的位置與導向、攤商分布的韻律與店家居民的關係、在整條街區上發生的演出動線規劃、觀眾於各節點的停留考量等,是因著在建基路上的實地生活,熟知每日人車流量與居民行經路線,再與居民來回溝通與實地操作演練後,一場為期四天的「活動」,才有開展為攜手地方持續「行動」的可能。

「春潮集」開始前,居民將自家栽種的蜀葵整理好,店家刷洗清理著飲料冷凍櫃、大門深鎖的斜對面鄰居出來打理自家環境、經營搬家公司的大哥協助發電機廠商處理現場停車事宜。「春潮集」期間,大哥大姐的兒子女兒們,從外地回到老家,一起在店門口,販售著爸爸媽媽的手工藝品與手作食品。建基路上的偉士牌專賣店, 提供一台特別的機車在街道上展示。協成家具行,重新擺設店門的展示。永昌藤具店過去在建基路上開門做生意,後來因車流轉移,將原為房屋後進的中山路後門改作店面,為了「春潮集」,又將店門口再次開在建基路上…… 。

重新集結,成為集體

屏東育種的藍冰柏、鄰近農莊的可可豆,老闆是建基路出身的麒悅蘭花、潮州挽菓子的蜜雪芒果苗,集市裡晾曬著,在地風土孕育的珍寶。

然而,還有什麼比一直守在土地上的人們,還要珍貴?又有什麼比身邊的故事,還更值得訴說,更該被聽見?

「另一半說跟他在一起四十年完全沒發現缺點的印刷廠柯大哥、已經退休依然買豬皮縫線鍛鍊手感的動物醫生陳大哥、 七十多歲仍每天開店手編籐椅的永昌藤具賴大哥、 掐指一算即能預測開花時間的綠手指美玲姊、屋主陳大哥在老屋門楣下介紹著泉發三進的建築模型 」,小直團隊將街坊鄰居的生命經驗,以圖配文,輸出展示在各家戶前廊的木作展架上。

毋須挪用大山大水的象徵符號以示眾人,而是嘗試梳理種在土地上的每一個生命。
來客停駐建基路底秋潮集的最好買市集指南前觀看
秋潮集中依據永昌藤具提供的「苦茶油地瓜葉」食譜的備料
團隊請來曾在屏東市區、屏東縣來義鄉、台東鐵花村有演出經驗,潮州國中的排灣貝拉青少年人聲樂團,在每天上下學都會經過的建基路上,為家鄉的大家歡唱。更邀請了在潮州鎮長興路的伯利恆樂器教育用品社學習的學生們,輪番登台演出。並且特別商請了,週二與週四在當地固定演出的大武山薩克斯風音樂協會成員,一起帶來輕快的爵士組曲。 走在街區,可以隨手拿起,由世界音樂協會提供的各種樂器,和著舞台上演出的旋律自由伴奏著 ; 還能隨性參與,身畔由光鹽民俗藝術團帶來的,由皮影戲轉化而來的紙影戲演出。

2022年四月,為期四天的集會,獲得各大媒體廣泛好評,或有以「市集」來定義春潮集,布拉說,對小直團隊或者對建基路的大家而言,或許最重要的不是市集呈現的設計形式,而是大家因著春潮集,再度回到街區。

居民以「個體」的身份自發參與,重新集結成為一個共同定義的「集體」(collective)。
志願協助備餐的鄰居正在整理秋潮集餐桌上已完食的餐盤
春去秋回,潮來潮去

在春季的集結之後,團隊如常地穿梭建基路的門戶中,灑掃、喫茶、聊天,持續記錄著居民的生命故事,從大哥大姐的言談間,聽著他們說的一口好菜,小直開始搜集各灶咖的家常菜食譜。從餐桌到市場,在地早市踩點,熟門熟路逛大街。從市場到產地,農田果園採收,裝盛整籃豐盛。

在三山國王廟中元普渡大拜拜後,2022年夏末,潮州小直在建基路上的「秋潮集」準備工作,正式拉開序幕。受居民日常生活的啟發,這次秋季的集會,要把廚房跟餐桌,都搬到建基路上。融合台灣「辦桌」的手路菜單與「流水席」的上菜不停,依照鄰居提供的私房食譜烹煮美味料理,以適合來客自助拿取的單份餐點精緻呈現。
冠華老師數十年來引領我們走入地方的背影,是學生也是潮州小直最堅強的後盾
秋潮集中每一位總鋪師在灶上掌勺的火熱雙手
台灣廟宇常在中元普渡、慶祝神明聖誕、建醮時,有大擺「流水席」的傳統。毋需任何邀請,沒有時間限制,來者都能入席享用,期間上菜猶如行雲流水,因而得名。而過去在八慶一喪時,主持儀式的主人則多會選擇請總鋪師來「辦桌」,宴請客人,依冷盤、主菜、湯類、點心等,味緒的起承轉合設計菜單順序上菜,菜色精緻且注重擺盤的美學與寓意,對食材與醬汁的搭配更是講究,要讓客人吃得好又吃得巧。

「有一句俗諺說『十日前,八日後』,指的是辦桌事前要準備10天、事後要收拾8天。早期台灣農業時代的辦桌,會先請總舖師依照場合的需求制訂菜單,主人則負責準備食材、向左鄰右舍借用桌子、椅子、鍋碗瓢盆等等設備器具。由於辦桌通常都在戶外,當時還沒有瓦斯爐,主人會於幾天前,先在辦桌場地旁邊,利用土磚、稻梗蓋好一個ㄇ字型的『土灶』,充當臨時的廚房。到了辦桌當天,會有『水腳』,類似於主廚、行政主廚,或稱刀煮、小工,協助總鋪師,從洗菜、備料到端盤、切菜、收拾碗盤、清洗碗盤等等全都包辦。有時主人家的親友鄰居,也會加入接受總舖師的指揮,一起幫忙切菜、端菜。」
冠華老師、布拉與元智大學藝術與設計系學生攜手在地夥伴化身秋潮集一日三餐的總鋪師與水腳
拿什麼都不換的一日三餐

筆者親身參與了2022年秋末的「秋潮集」,見證了在集市開始的幾日前,潮州小直的基地疊滿成筐成籮從市場採買以及鄰居熱心提供的新鮮食材,還有團隊從果園菜地裡摘種來作為展出介紹的在地農產。提供家常食譜的大哥大姐們,從中穿梭提點著反覆試煮的團隊成員們,要在宴席中再現的祥瑞藤椅「黏嘴豬腳」與「鴨肉鹹菜湯」、美玲姐「扁魚煨白菜」與「紅燒豆腐」、永昌藤具「苦瓜排骨湯」與「苦茶油地瓜葉」、柯太太「糖醋黃魚」、偉士牌店長「嫩煎雞腿排」、「黑手黨嫩蛋」等私房手路菜的注意事項,也不免挽起手來親身示範幾招。

秋潮集前夜,街道上長桌一字排開,分為廚房區、上菜區、享用餐桌,三大區域。廚房區由團隊自製的木桌上,整齊排列了卡式爐與各式鍋具、沾板與鍋碗瓢盆。需要前一天燉煮的大菜,冠華老師早已將肉走水、切塊快煎、下足香料,備齊一鍋豐盛在底料中悶候。團隊為上菜區設計製作了分為兩層的L型桌板,最上層可放綠植鮮花,下層是方便拿取菜餚的高度。讓來客可皆入座自在享用的餐桌區前,是由私人土地搭建出的演出舞台。
秋潮集一日餐桌的午餐時刻
秋潮集一日餐桌的晚餐時刻
秋潮集當日天未亮,團隊們就直奔東港魚市,購入最新鮮的漁獲後,回到廚房桌區,元智大學藝術與設計系共二十幾名同學們,與自願加入的在地老字號「金弘麻油」的第三代年輕頭家,每人端站在各自負責的小灶前,井然有序地將洗好的菜葉蔬果、備整好的魚肉豆蛋,手起刀落、切搓調拌,下鍋大火快炒、一時油香四溢,只待烹煮完畢,就交給負責擺盤的成員,將食物或雅緻地整治為適人一口的成碟大小,或爽利地灑上花瓣香料鋪成滿盤。

「金弘芝麻醬沙拉」、「七彩繽紛水果優格盅」、「醬蝦湯匙南瓜泥」「能量大力波菜湯」、「秋冬進補香菇雞湯」、「焗烤台式雜菜煲」、「櫻花蝦高麗菜」、「秋葵牛肉」、「土炮醬香豬肋排」、「北姑嫩滑雞」、「香蕉磅蛋糕」、「美恩坊餅乾佐薑茶」一道道一碗碗一盤盤美味也美麗的數十道料理,就這麼川流不息地,依照著開胃菜、沙拉、湯品、、飲品、主菜、點心的順序,從午餐到下午茶再到晚餐,毫不間斷地宴請每一位前來的鄰里街坊飽食享用。有大哥大姐早已知曉菜餚的好味搶手,來到現場時手拿著準備好的保鮮盒大匙承裝著 ; 也有鄰居大哥了解團隊煮食的不易與辛勞,一早就炊煮好幾大份自做的櫻花蝦蘿蔔糕備著,跟來客分享的同時,也讓大家在工作的間隙能快速香煎果腹。

由秋潮集門口進入街區的來客,走在綠植遮蔭、芳草鮮美的建基路上,信步走到木桌前承裝一盤清爽有味的土芒果手撕沙拉,在用餐區認識的人附近就坐,聆聽舞台上彈著月琴哼唱的南都夜曲。接著逕自往友人開的店裡走去,大家配著從街上取來的綠豆湯,閒適著泡茶敘舊,一起度過這一天。離去前,在路旁搭設的木製骨架上,看看潮州小直推薦給大家最好買市場指南,拍拍從自家園裡摘採的碩大果實,發動機車,跟送行的親友揮揮手,輕輕離去。

我們的故事,從一條街開始

我們大多數人,都是從某個市鎮的街上開始,自己一生的故事。強褓時母親一邊拍拍我們的背,一邊走出家門到街上串門子,給鄰居看看我們方才哭紅的小臉 ; 跟家裡的兄弟或者姐妹,多留有這麼一張,齊齊站在家的附近街上,背景常有盆栽鮮花的合照。

這一條街,可大可小。可能因著年齡的成長在我們眼中從大變作小,也可能隨著市街改正與都市更新變大或變小。街道的小,或許因為我們從來未曾知曉屬於這條街道的身世。而其大,源自於,屬於我們每個人、屬於我們家庭的身世,就從這裡開始,而到了後來,也是這一條條道路、街區,承載了一個個家族、群體的完成。

或許,我們可以布拉的視角,說說她來到建基路後的故事。
與柯大哥一家相知相識數十年的友人在秋潮集時來訪
布拉笑稱自己是不知用火的擺盤組
對於受過學校訓練與實務磨練的建築設計師來說,所謂美感,自有它的標準答案 ; 布拉一直以來的工作,不論是就圖面或者在案場,都得要調度著琢磨著空間的比例、尺度、材質、彩度,對於每一塊磚每一根立柱每一個開窗,都要做出獨立判斷,並且為此負責。執著、堅持、要求完美,是等同「專業」的形容詞。然而,回到街區,面對的是生活、人群與每個人的生命故事,建基路的色彩,已經不是設計師最愛的黑、灰、白能夠涵蓋,「把一整面牆,全部刷白,能夠表達的是?或者其實,一直都有,更原生的肌理可以織就一個地方的景緻。只是我們須要時間去理解,去尋訪,去淬鍊,那本就自然的存在。」

誠然,潮州小直的團隊不是地方文史工作者,只是,做設計或者做任何事,都有可能發生的是,「當你有了關心,你會很自然地,對眼前的街區,產生好奇,開口探問,有了回應,其實都是在跟這裡人們的現在、過去,不斷地對話。」是歷史,是關於土地的故事,也是對環境的珍視。

布拉說到,她欣賞的日本設計師或者很難定義他的身份的梅原真,曾經為了阻擋高知縣四萬十川「沈下橋」(因河水上漲時橋面會沈至水面下)的改建,移居至橋旁生活多年,最終成功保留「沈下橋」,使之成為當地引以為傲的環境資源。他為地方農產品所做的包裝設計,常被形容帶有「土著感」,而梅原真本人也喜歡自己的設計被形容成「土土的」,「提取土地的個性以及力量,讓土地上的人、以及來到土地上的人覺得:『哇,這裡好棒』」。他為了守護產地的「風景」,讓消費者感受產地的魅力,持續走訪產品製作的現場,與製作者面對面地談天說地,設計準備常須一年以上的時間。

就像一開始很多人問布拉,你們在潮州想做什麼?布拉,她沒有一套公式或說成功的企劃提案,「就是要把自己種在地方一段蠻長的,或許超過一年兩年的時間」。也有很多人會問設計師或說創作者,你為什麼會想做這個?而不是做那個?「的確,那也沒有標準答案,」有人或許來到地方,希望帶來擾動。或是以藝術介入、設計導入街區。然而,不論如何區分兩者的異質性,或者試著對行為作出定義 ; 所有發生的可能,都由街坊願意升起自家的鐵捲門開始:從分享家族的故事、到清掃自家的宅院開放給大家來參觀使用……,這是大家一起,「把自家的變作大家的」一個過程。

設計或許是在這個過程中,可能會使用到的一種方法,每個人都有自己擅長的,「好比說,有人可以很舒服自在地與陌生人開始談天」。布拉提到了「哈哈台」,這一個youtube頻道,主要播送主持人到台灣各街區街訪居民或路人的影片。憑藉頻道獨有的幽默感,到了當地總是能與受訪者快速拉近距離,進而提出大膽又切中生活荒謬核心的提問。也會以影片後製的剪接與字幕,呈現出頻道對於一個地區,獨特的當代觀察視角,讓觀看者產生共鳴。
居住在建基路上的美玲姐將自家土地給秋潮集搭就舞台使用
秋潮集當夜臨近尾聲,我們坐在永昌藤椅店內望向建基路,與老闆、老闆娘一起喝茶聊天
而潮州小直團隊,在聊天掃灑的往復生活中,田調紀錄了交織市鎮發展的個人生命史,再與居民交流彙整出潮州街區年表之後,繼續善用他們所能,從測繪地圖與建造模型的空間維度出發,以感知裝載街坊生活的美感偏好,逐步凝練出屬於地方的色彩、打造適切街區的裝置,構築了屬於建基路居民的共同活動,還持續保持著蓄積著,能在這裡,與大家一起工作、創作的行動動能。

布拉最後說到,在這裏遇見的人,讓她感受的常是,寬和,有餘裕,堅實,優雅。而她與之回應的,或許不是某種介入 ; 而是她說著,她也是後來才意識到,她以前認為,大家都是先把自己顧好才能照顧別人,而她與團隊現在思考事情的時候,可以很自然地把大家的排序都一起想進去,但是不會覺得是她們在特別照顧著誰。對筆者來說,這就是,成為一個街區的開始吧。或許有一天,當街坊話起當年,建基路的秋潮集,也將被居民書寫在,屬於潮州的,我們的街區的故事。
吳若怡
受訪者|吳若怡

吳若怡綽號布拉。1988年出生,生長於台北,畢業於實踐大學建築設計系。
2011年起任職於大直設計,曾參與池上穀倉藝術館設計及修建工程,在池上工作時發現「在地生活會創作出『紮根』的設計,不同於從美、日等國外傳來的美學。」,自此打開感知開關,努力吸收生活經驗。
目前是潮州小直的負責人,在台北與潮州兩地生活。
受訪者|潮州小直(台灣好基金會一點綠計畫工作站)

潮州小直由年輕的空間設計專業者與元智大學藝術與設計學系所同學組成,成員橫跨大一至研究所三年級(無關學分,同學們利用課餘時間自發加入),一起駐地、進入地方工作。

從打掃開始,在建基路上和居民 一起生活、一起工作、一起創作、一起學習。
撰文者|彭雅倫
苗栗海線出生、成長於新竹山城客庄,目前定居大稻埕。台灣島嶼文化共生協會《島生屏東誌》主編/撰文/攝影/美術,曾任中強光電文化藝術基金會總監、蔚藍文化出版主編、樹火紀念紙博物館美術等。作為台灣首位攝影學士彭瑞麟的孫女,以阿公生前所留千餘筆文件資料為基底,與夥伴楊先妤創建「彭瑞麟資料庫」開放給專業工作者,設立《彭瑞麟與我們的時代》臉書專頁公開分享,希冀呈現「非典型」藝術家與時代交織的身影,創造共寫台灣史與凝聚主體意識的可能。
參考資料

皮耶.布迪厄,2022,《馬內的象徵革命:藝術場域的誕生》,群學。
孫梓評主編,2022,《九歌110年散文選》,九歌。
地味手帖編輯部,2022,《街區一直在:地方生活感的來處》,地味手貼№99,裏路。
屏東縣政府,2021,《屏東特有種》,屏東縣政府。
蔡奕屏,2021,《地方設計:萃取土地魅力、挖掘地方價值,日本頂尖設計團隊公開操作秘訣,打造全新感動經濟!》,果力文化。
李錦旭等,2018,《屏東學概論:無論歸人、過客,地方是每個人的起點和歸宿……》,五南。
劉克襄,2016,《溪澗的旅次:劉克襄精選集》,九歌。
郭漢辰,2016,《南方之城的十二位女子》,遠景。
克勞德‧李維史陀,2015,《憂鬱的熱帶》,聯經。
林義峻,2012,〈潮州地區的空間發展與歷史變遷〉,樹德科技大學建築與環境設計研究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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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湘釔,2013,《臺灣的辦桌文化》,中國文化大學史學研究所。
奧罕.帕慕克,2012,《純真博物館》,麥田。
呂紹理,2011,《展示台灣:權力、空間與殖民統治的形象表述》,麥田。
周芬伶,2006,《紫蓮之歌》,九歌。
葉益青,2004,《台灣的市場》,遠足文化。
國立成功大學建築系,2002,《屏東縣九十年度歷史建築歷史清查計畫(下):潮州鎮》,屏東縣政府。
魯鼎梅等主修,1751,《重修臺灣縣治》,行政院文化建設委員會2005年點校版本。
公視新聞網:https://reurl.cc/jldVR1,最後造訪時間:22, Feb, 2023。
上下游News&Market:https://reurl.cc/ZXj0jp,最後造訪時間:22, Feb, 2023。
今周刊:https://reurl.cc/d7rOnM,最後造訪時間:22, Feb, 20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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