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地方」成為中心 — 不再望向科學城的我庄生活：峨眉

如果試著不由古地圖證明「地方」的存在，就在此刻我們渴望抵達生活的他方，是否任憑依隨當代生活的節奏，往新竹縣峨眉鄉前進，點開google地圖出發，從科學園區驅車前往最快抵達的路線：走「創新」三路前往園區二路，向右轉進入「園區」三路開往科環路後左轉，不斷往上爬升的道路是「縣政府為了改善寶山往來竹科交通爭取5.2億元經費」正在拓寬為四線道的三峰路一段。

緊接的「石峰」路是陡坡下行，山路旁多為柑橘果園，漸次來到地勢較為和緩的臺三線大道上，瞥見右前方獅頭山尾「峨眉靈傑正吾鄉」的牌樓，往正下方的「赤科山」農路前去，行駛在農村小路上再一次地緩坡往下，眼前一片開闊，稻田間錯著水塘徐徐展開，滿山林綠叢鬱就在眼前鋪張蔓延起來。

這一路的體感經驗，伴隨著地貌持續變換，讓人類的「視野」，那可觀察世界的範圍，不斷前進開展著；這是只有自然地貌伴隨著人文地景持續存有的地界，在我們實境親臨後，才能拓撲出來的，光憑想像難以企及的「眼界」。

水窩——淺山埤塘盡在眼前

座落於赤柯山農路上的「水窩」，是由劉奕、鄧君婷與黃尹宣，三人組合經營的實體空間，週末限定提供茶飲米食點心，不定期舉辦夜間觀察、主廚快閃活動的「水窩」，成立半年至今，依傍著節氣自然的變化，仍在發展演化中。

空間名稱是由唱作人陳永淘，峨眉孩子皆能吟唱其作品的阿淘哥，居遊於此時所命名的，「水」意指建物門前蓄水灌溉的一汪水塘，而「窩」則是取自畚箕窩，三面環山一面開口的坑谷地形，在客庄的淺山一帶現仍得見。

聊著水，聊到山，關於土地的話題，憑欄斜倚的他們不約而同望向前方的消點，那是他們三人創立水窩的交集。

無負擔農場——劉奕

問起劉奕「赤柯坪」地名的由來，他舒展著寬朗的額眉，說著現在已少見的赤柯樹多為相似的青剛櫟樹取代，山嶺常見的野生樹叢是為構樹，「那不是我們種植的，農園裡種的是果樹，農夫闢土墾荒，最初是要砍樹的」， 一九九五年出生的劉奕，雖猶為青年，但返鄉五年，似已較同齡人沉穩多慮，思索的除了自然環境與農作開墾的平衡，還有農場經營或者農村永續的，未來。

劉奕是從農第三代，劉家一九四三年外地來此落地生根，積攢起劉屋的土地，爸爸劉盛展在為人代耕之餘，亦兼營著養鴨場，有感慣行農法對人體的妨害，二〇一〇年與妻子方依萍在峨眉率先試行有機農法，以「鴨稻共生」模式協作管理：定期放養群鴨於水稻田間、鴨子嘴吃小蟲福壽螺、大蹼翻土抑制雜草生長，二〇一二～二〇一四年為全台灣第一家經過中央畜產會驗證的有機鴨蛋。

全家人一起經營的「無負擔農場」，一年一作，與環境歇息，原本僅流傳於長輩口中的青蛙、泥鰍、游蛇們，七年後，終於再度現蹤回到農場，生態復育不是口號，而是與Ｇus共同帶領的夜間觀察，參與者們親身體驗由「黑眶蟾蜍、小雨蛙、虎皮蛙、金線蛙、面天樹蛙…」組成至少十二聲道的對話共鳴。

即使夜間觀察的路線體驗已成夜晚出行的路徑常態，團隊成員每次聽著仍然會被感動，或因那是互相依賴的生命群體，在彼此守護下，終又轉來共生於這塊土地的證明。

滾回家——鄧君婷

跟劉奕都是峨眉本庄人的君婷，去年底辭去正職工作搬回峨眉，開始全職經營「滾回家」工作室，她將家鄉田調採集的在地知識、客庄文化及生活在土地上人們的故事，從臉書、IＧ、Youtube、readmore等社群平台推廣傳播出去。

跟君婷聊天相與，很難不被她任真摯切的行動力引領。一九九二年出生的她是被阿婆帶大的，街訪時遇見看著她長大的鄉親們聊到阿婆過往的事蹟，會以「有其阿婆必有其孫女」的類似話語肯認著祖孫二人，思忖著這或許能稍微緩解了她沒有把阿婆聲影紀錄下來的遺憾吧。在滾回家這個平台上，可以看見君婷處理個人生命史到建構地方人物誌的審慎，對於社群生活習慣如何可能發展成地方慶典儀式的考究，那不僅出自對己身紀錄積累文史資料的專業要求，也是她敏於地方工作與街坊往來的共情通達。

如「滾tuber」影片中一樣，對我們說話時也總想盤起腿的君婷，講到心心念念的峨眉溪，即刻從椅子上跳起動身帶我們前往湖光橋，面朝溪畔比劃著峨眉原名月眉，地名是因溪流彎月形狀而來：「清朝全台最大墾號『金廣福』姜秀巒，初入峨眉時因地形複雜，無法確知原住民潛藏位置，於是順著峨眉溪畔而下……，至今最高的河階面仍是峨眉的行政中心位置；第二階多丘陵、坡地，大多屬於散村型態，以種植茶葉、柑橘居多；第三階是溪畔平原，因地勢相對平坦，適合稻米種植。」

君婷試圖以地景全域視角架構起何為峨眉的主體論述，關照峨眉人如何以峨眉溪為中心拓撲開展的河階生活。

扌合 — 黃尹宣

嘉義長成到台中念大學，海洋研究所畢業赴義大利「慢食」學程深造在荷蘭實習後，回到台北創業，期間曾至馬祖駐村，此刻落腳峨眉的尹宣，以蔬果「格外品」（NG品）製成的烘培點心品牌：扌合，自二〇一五年創業至今已在市場站穩腳跟，不僅有獨衷其口味的忠實回頭客持續訂購，也一直有支持其品牌精神的企業外燴訂單。細細品其獨創的「咕咕霍夫」、鹹派與戚風蛋糕，或可初探這以食材說話的原味魅力。

原料盡可能選用有機耕作的麵粉、去除人工精煉手續的蔗糖、就地取材的新鮮鴨蛋；不添加香精、不使用化工調味料，最重要的是將因外型而被淘汰的醜蔬果，作為口味基底，依循四季變化端出得時的烘培點心。看似隨手就能撿拾到的醜蔬果，其實並不容易在市場中取得，「農場必須在日常販售流程中，另費人力工時特別將格外品包裝出售，流通上市後還要承擔無人購買的風險，所以少有製造端願意供應」，這也因此增添蔬果品項的不確定性。

「來甚麼就做甚麼」，這肯定是不小的難題，畢竟經營品牌需要固定長賣的品項，口味開發也需要一定的時間。不過或許這樣的製程才符合尹宣的性格，挑戰未知，以感官調和獨家特有的口味，以直覺創作自帶美感的外型。

只要有烤箱就能工作的尹宣，因為參與農場活動的機緣在峨眉常駐，「最喜歡的就是每天從居住的三合院，走到農場工作室的的路上」，散步的腳程一趟七分鐘，踩踏水稻田中央的泥土地，伸手就能拾揀葉穗，閉眼感受拂面的微風，也能察覺正是瓜棚花開的時節，不再被鐵窗外的車聲驚擾，而是被田野環繞，聽見心內真實的聲音。

一汪風土，育食，也養人

來到這裡的我們，總會被眼前ㄧ汪水潭的靜謐吸引，或走到埤塘邊，往水稻田眺望一處四口小田的生態棲地 ; 或在池畔的鞦韆上蕩漾，沈浸在帶著濕氣的暖陽之中。通體曬透了，返回店中，閒適地坐在喜歡的位置上，品嚐桌前的餐點，吃著劉奕用無負擔農場有機米研發自製而成的鹹香糯米飯，喝著田間放養的肉鴨與客家酸菜熬製的清爽高湯。飯後啜飲的是君婷端上由鄧爸爸親手揉製而成，來自赤柯坪茶廠的東方美人茶，配上尹宣季節限定的芒果奶霜南瓜籽油戚風蛋糕……可以感受到三人希冀與來客分享本地自產食材製成米食茶飲的心意。

用都市裡的工作所得，假日來到農村消費的人客，或會興起欣羨這如夢似幻田園生活的念頭，但也或多或少明白在農村自力更生的辛勞與代價。與水窩裡的三人，在農村裡的時間感裡，細細聊著聽著，你會發現，挑戰並不來自於「農村新手」等於「農事苦手」的刻板印象，他們三人在從事眼下工作時，都有自己的手上功夫；也並非懷抱不切實際幻想欲從都市遁逃至農村的新鮮人，他們早已各司其職駐紮農村發展。

或許，跟每位投入職場的新生代一樣，他們渴望成長，期待突破，只是自營自僱的他們，再也不用打卡上下班，而是需要為自己設定標準與目標，還有，一樣重要的是，了解現況的極限，嘗試可能的解方。然而，新一代農村青年的美麗與哀愁，真可能與科學城新手村中的新鮮人相似嗎？

不只是青農的返鄉青年

劉奕說到，「我最希望的當然是更多同齡的夥伴加入我們，不一定做為青『農』，還可能以行銷或者其他專業來到農村」，這也是劉奕希望大家叫他「返鄉青年」而不只是「返鄉青農」的原因，「一起支持農村的經濟體系，當然也能養活自己，自我實踐，在農村中安居樂業。」

「只是從農場的米，到水窩的位子，不能迴避的還是銷售的難題，當然想把穀倉的米一包包賣到清倉，每週的位子也要一個個坐滿才行。如果無法銷售出去，就沒有更多的收入，也就無法號召更多的青年迴流 ; 但是要把米賣出去，現在就需要更多不同專業的人才銷售，才能創造更多的收入。」

青年返鄉！農村復興！是政府與民間從未停止大聲疾呼的口號，去年底由賴青松與楊文全合著的《半農理想國：台灣新農先行者的進擊之路》記錄了「二〇〇〇年，賴青松偕妻女回到宜蘭員山深溝村，一邊耕田種菜，一邊從事翻譯工作，踏出實踐理想人生的第一步。」這種「半農半Ｘ」一手栽種稻米蔬菜等農作物，地方扎根與土地連結，一手從事其他特長工作，建立與都市往來關係的生活型態，在農村已行之有年。

住在城市的我們，理所當然地將農村視為家鄉，那是祖輩生長的地方。不論是「半農半Ｘ」或全職農夫，只要是從城市，回到農村，都是拋離日常的特殊生命經驗。然而，在追問如何讓青年願意遷回家鄉以前，或需從頭理解，究竟最初是什麼讓人從農村來到都市，讓我們的上一代離開家鄉？讓還在農村的農民，活成我們記憶裡阿公阿嬤的模樣？

記憶裡阿公阿嬤的模樣

戰後國民政府繼公地放領後於一九五三年實施的「耕者有其田」，讓農民以十年付貸款的措施購買土地。後來政府推動臺灣省農地重劃十年計畫方案 ，重劃費用自一九六二年起 ，就改由農地所有權人自行負擔：

「表面看似寛貸農民可以不必一次償還大筆費用，實則變相使為了轉換成自耕的貧困佃農，必須被綁在地上整整十年，還要負擔各種因天災的農損與各種稅金，換言之，農民根本沒有任何的剩餘資本可以投資在其他地方。」

與此同時，掌握將近全臺三分之一稻穀的臺灣省糧食局(後為農糧署)抑制糧價，推行「以農養工」，先是實施「肥料換穀」：強迫農民以辛苦耕種得來的稻穀換取高出國際行情至少三倍的肥料。更有甚者，關乎民生的衣著，當政府將美援棉花免費提供給特定紡織加工企業，完工後還給付加工代金，企業獲取超額利潤，產量增長，但是布價卻不見下跌，反而漲價，於農民的生活更是雪上加霜：

「多有佃農哭訴：穀價已經凍漲，政府配給的日常用品數量太少，價錢太貴，尤其是布匹，實在說起來，佃農們辛辛苦苦一年所收割的稻子，賣了還做不起兩套衣服。」

以農養工系列政策的推行保證了糧食的低價供應，讓剩餘資金可以轉投入工業發展，也使得農村生活愈發艱困，據統計當時全體農戶一半以上處於欠債狀態，政府刻意為之的政策，迫使農村勞動力迅速流入城市與工商業。一九六九年起，農業產值開始負成長，農村生活完全看不見未來。

農夫的腰彎得佝僂，手磨成粗繭不聽使喚，皺紋如田間的溝壑越來越深，辛苦一輩子的父母，為了償還從農的貸款哪裡都不能去，轉眼成了阿公阿嬤在家鄉瓦厝苦守著祖宗田地，卻也堅決反對著，子孫再走上從農的道路。

農村是核心，城市作補充的半農生活

如今我們回顧一九八〇末，因政府擴大開放美國農產品進口所引爆的「農民運動」，至今已走過三十五個年頭 ; 二〇一九年以振興地方產業發展，促進鄉村人口回流為政策主軸的「地方創生」元年，不論是抗爭或者依循政策，都或隱或顯地存在著二元辯證的主線前進。

農村，一直是相對於以城市為中心而存在的鄉野邊境、農業，也總是作為支持工業發展的次級產業、農產品的質量與定價，更是經常作為調和國際經貿的政治手段。

從農村的農民運動走到政策高舉地方創生的三十年期間，因鎘米事件及農藥殘留問題，使得消費者覺醒，認識溯源土地產出農產品的重要，二〇〇一年「台灣主婦聯盟生活消費合作社」成立，越過農會或包商等組織，直接向農友訂購，供給合作社會員安心食物。十年後「上下游News&Market新聞市集」以為農民發聲為主軸，線上報導農業土地新聞、網路銷售本土農產。

如前述之《半農理想國：台灣新農先行者的進擊之路》一書中所昭示的：

「在農村服務業化時代，如何透過網路與平台，協助新農順利進入農村，實踐個人理念；進而打造出一個虛實整合的新農村社群，因應台灣農村世代交替的困境，迎向農村的復興。」

於是乎，身處城市的消費者、合作社、銷售通路、報導者與媒體平台，都在農村復興的道路上扮演農民之友的角色。相關產業的專業人員，經年都有人陸續離開城市，返回農村，走在成為農民的路上，成為擁有「半農半X」身份的農村工作者，補足農村文化推廣與農產銷售可能缺乏的一環。

城市的居民望向地方的農村，以城市習得的專業能力或者人脈資源，與農村互為補充。農村是農民的居所，在土地上行走，順應自然、回溯本真，這不只是老後的退休生活，年輕人在地方，也能走出自我實踐的一條道路。這一次，地方成為了中心。

而農村，也是土地之所在。新鮮的空氣、乾淨的水源、充滿生機的土壤，育成無毒無負擔的農產品，供給我們每日所需，更是當代生活，最為稀缺的資源。

以「峨眉溪」作為地方工作的方法

君婷說著在地方工作的未來可能，「我希望以『峨眉溪』架構出大眾認識峨眉的核心後，以此輻射出在峨眉工作的方法」，或許峨眉溪就是君婷的方法論，「峨眉人的經濟體系是圍繞著峨眉溪的河階分層生產，那麼峨眉溪本質的『純淨』、峨眉人認識峨眉溪的『扎根』教育，還有依賴峨眉溪的『有機』農業，這些最本源最根基的工作，是我現在認為最重要的事。」

在君婷最近一期的youtube影片中，就是帶著我們跟隨劉奕「巡田水」，當水源下游的稻田水量供給不正常時，農夫必須仰仗自身的經驗，到供水溪流上游與流經各處，疏通淤塞的水圳，查找問題的源頭。
水源，是影響地方發展最重要的因素之一，峨眉的丘陵地形，使得水利工程的發展相形重要。俗稱峨眉湖的大埔水庫，位於新竹縣峨眉鄉湖光村，它是集峨眉溪上游的溪水而成的水庫：

「主要為提供苗栗縣竹南鎮、頭份鎮、新竹香山、寶山鄉等農田面積1,128公頃之灌溉用水。但是大埔水庫集水區涵蓋面積廣達10466公頃，其中90%屬於私有地，其餘10%屬國有林班地及公有地，行政轄區包括新竹縣峨眉、北埔及寶山鄉（大壢段）及五峰鄉。」

總是望向科學城的「地方」政策

換句話說，水庫蓄水並非供給為在地使用，擁有集水區土地的居民不免希望政府能放寬土地使用開發之限制。

然水庫集水區若未經妥善評估，並不適合高密度的土地利用，這牽涉了國土規劃、資源開發與環境保育的課題。研究顯示，當作為林地或果園使用的土地轉換為建地、道路使用時，其水源涵養將損失四至五倍，對於水庫集水區土地使用之管理實不容忽視。

君婷說到：「大埔水庫集水區的土地使用，近年來已逐漸解除了管制 ; 但是過去為了保護集水區水資源，也讓峨眉免於成為工業區開發而被徵收土地。居民對於大埔水庫的觀感是很複雜的。」

就像在峨眉隨處可見的大型電塔與電纜線，跟水庫所集之水並未為當地人所用一樣，電塔與電纜是為了輸送科學園區的電而建造的。或許對於在地人來說，不僅破壞山林、妨害景觀 ; 電塔基座周圍與電纜所經之處的土地價必然格下跌，更難以作為原本的林地或耕地有效利用。原來從當地居民手中徵用土地時，保證的不只補償電塔基座土地的措施，也並未實現。

在峨眉，跟台灣的所有地方都一樣，不論是水庫供水、電纜輸電、農地種廠房，政府政策都服膺著供給科學工業城發展的指導原則：

「戰後臺灣的經濟發展，一直是掠奪自然資源環境，供給都市發展為主的開發路徑，此種模式，摧毀了人與土地自然互動的可能性，侵吞人存於空間、與空間磨合後產生的地方感，即認同感與歸屬感。地方感之欠缺使人對士地利用的想像窄化，摧毀了地方發展的可能想像。」

「我們不是『反對科學園區』，
而是反對，科學園區永遠凌駕於地方永續之上」

圍繞科學城的鄉鎮土地，作為園區發展使用，自一九八〇年代起，就屢經徵收劫難，這期間可稱成功但也血淚駁雜的抗爭過程，被記者胡慕情寫就了極為重要的《黏土：灣寶，一段人與土地的簡史》一書：

「來自灣寶的年邁農民們拿著手舉牌,站在臺北街頭高喊『後龍料技園區滾出去』一 強烈表達不願土地被徵收的心聲。不久，更爆發大埔事件，由於與論壓力，行政部門開始著手修法，但因臺灣農業長期不被重視，缺乏政策支持發展，可耕地又零碎化，部分徵收爭議的受害者已經不願保留農地，只希望提高徵收補償。

這也導致行政部門在修法過程中，將修法重點導向補償，而非重新檢視保留農地與農村的重要性，以致最後修法結果並不符合民間期待。

從竹科開發以來，鬥爭與分裂一直充斥在徵收抗爭裡，但灣寶沒有。他們三年多來團結一致，終於獲勝。許多自救會前往灣寶請益，但從無一宗抗爭的成功模式可以複製，牽涉農村尤其更是如此。因為成功的可能，早在戰後不久就被肢解破碎。」

為了守護土地與自身靈魂所發起的「抗爭」徵收行動，全被劃為「反對科學園區」的這句口號中，「反對科學園區」似乎成為了目的本身。相較於「如何優化園區發展」總是作為政策的主軸，「如何優化地方環境與永續發展」卻從來都不是社會大眾首要思考的選項。

澆土以靈魂，土地本身就是一種生物

或許因為徵收農地作為科學園區、別墅住宅、電纜塔、廠房，都是從一坪農地可以賣多少錢，百坪農地換為工業用地的廠房可以生產多少價值的商品，用面積與價格的問題，來衡量我們的土地。

而就工業生產的邏輯，的確藉由改善機械提高效率或者投入人力增加製造時間，產量就很有可能達到飛躍性的倍數成長。但是在農業領域中，不論再怎麼努力機械化或增加勞動的時間，一塊原本生產五千公斤稻米量的一公頃土地，其產量都不可能變成一萬公斤。

在這個凡事以工業為先，抱持著生產力至上主義的社會，持續破壞著自然生態體系，意未曾嘗試理解農民與土地的關係，不僅是面積或價格的問題。後龍灣寶的土地原來並不適合耕種水稻，歷經數代耕耘，引水灌溉將土地養成了眾生得以棲身之處。即使是同一塊耕地，哪一個角落有泉水湧出所以比較濕冷，所以要在這裡多種一點苗，「農夫就算閉上眼睛，整塊田地的部署地圖，還是會在腦海中浮現出來。」

農民與土地之間的關係，就是如同呼吸般自然，互相託付生命的相依相連著。我們隨意路過的一塊農田，不只是農民的血汗結晶，對於耕種著那塊田地的農民而言，「農民將靈魂注入了土地之中」，浸潤著血汗與淚水，根植東西各國的民間信仰中深信，耕耘者的靈魂在死後會留在土地上。「土地具有不可思議的力量，能產出稻米、蔬果等，人類所需的基本糧食，土地本身就被視為一種生物。」

農村，我庄

對農民，與居住在農村的居民來說，重要的是「土」，而不僅止是「土地」。「土」，土壤，風土，包含了自然條件與地緣環境等許多重要元素。聚焦台灣人最愛前往的旅遊勝地日本，必經的成田機場之開發抗爭二十年歷史之書《空港粉碎: 日本農民的怒吼與成田機場悲劇》中寫著：

「農村生產活動的最根本關鍵，是在難以預測其變化的自然上，藉由與太陽、水、風、動物、植物等所有的自然現象的關係而形成，農村居民依靠著共同播種收割、慶典婚喪等各式集會，以及連結這一切的村落，依靠著從土地而生的人際與地緣關係生活著，被土地養育著。把土地從居民手中奪走，就是突然切斷居民與自然，與村落之間的所有關係，就是剝奪了生長於土地之上的人民的生命啊。」

目前落腳於峨眉，住在農場中三合院中的農村居民，水窩三位主理人之一的「扌合」創辦者尹宣跟我們分享到，她與土地的關係：「我可以看見自己，在未來的五年，十年裡，都會置身於大自然包圍的所在，或許繼續做著我的點心，不論那是在哪個地方，我都會一直身體力行實踐我的理念，不浪費多餘的紙材包裝，只使用可回收的塑料產品，提醒消費者的每一個選擇都與地球環境的存續息息相關，也讓生產者意識到自己在產出商品的任何一個環節，都有其他對於環境傷害更少的選項。」

從「我庄」到「出庄」

尹宣在農場工作室裡收拾洗滌著鍋碗瓢盆，她剛完成明日即將出貨到台北的外燴訂單，跟我們說著，「但是當我的理念越來越得到認同，我的點心在市場越來越受到歡迎，我就必須投入更多的精力生產點心，也就沒有餘裕跟大自然相處，就連悠閒地晃蕩散步都成為了一種奢侈，我想要以這樣的狀態進行的創作，也就更無以為繼了。」

聊著聊著，我們從冰箱裡數罐以格外品製作的果醬中選出尹宣朋友手作的玫瑰檸檬，配著農場打工換宿夥伴以新鮮牛乳自制的優格吃，說到或許能以組織分工嘗試解決，不過，「號召夥伴來到農村，與人協作，也不是容易的事」。

前述宜蘭深溝村從成立「穀東俱樂部」到「倆佰甲」、「慢島生活」，走過二十年頭的實踐經驗，或可作為經營農村的成功借鏡，他們對政府政策跟上農民實際需求的期待落空，只好以私人組織去做公部門該做的事情，把創造與分配資源的系統與平台搭造起來，創建與活化公共空間，秉持開放分享的原則，讓接著來到農村的年輕人去發揮，「因為未來是屬於年輕人的」。

當然，農村土地的未來不該被筆者寄託在三位年輕人或是任何在地團體手上，也沒有任何一個所謂成功經驗應該被指導複製於他人身上，而筆者近身觀察到的是，新世代工作者從「心」出發，渴求的是走出貼合自我本真，又能屬於他們這個世代的理路。地方工作知識分子、農場哲學家、甜點師藝術家，每一位都是可以獨立存在的創作者，只是想在地方過上自己心中理想的生活，最終或許不免走向群策群力的道路。

所謂地方，之於我們

當我們理解到「地方」長遠內化的歷史演進與地理特性，隨著新時代資訊傳播載體、物流交通工具與人際往來方式等一日千里的劇變，或許，生長在新世代的你我，可以終於毋需將「地方」視為一個有特定邊界的地區，而是將「地方」：

「放在社會關係網絡中的連結來理解，地方，是人們於特定地點相遇後交織一起的社會關係所組成的整體 ; 在地的社區，不是僵固的一個地理範圍，而是在歷史過程與地緣政治交織下的社會進程」。

美國社會學者Doreen Barbara Massey此說，並非無視地方的存在，更不是嘗試否認地方的特殊性，她是將地方的定義視為一個變動的過程，我們所有人與地方的互動關係，實體的、雲端的，話語的、文字的、行動的連結，都一起共同界定了所謂「地方」的獨特性。

這一篇文章或者七篇文章，三個年輕人或者一個農村的成功實踐經驗，或許尚未能將「地方」存在的價值從綑綁於都市中心的附庸中解放出來，也還無法阻擋四十年來，無視地方永續而以「科學城」為中心的本位思考、現仍持續進行的擴張開發 ; 更難以回復戰後八十年來，經濟成長是以掠奪自然資源作為工業發展的根基、摧毀農村未來同時敗壞的土地環境。

但是，我們或許可以開始不再理所當然地「將農村視為補充城市的次要存在」，不再毫無反思地認為「首都是相較於地方更為進步的城市」。不再以二元對立與此消彼長的觀念思考，我們必須意識到，「地方就是在地生活的中心」，而一個文明長遠發展與所謂已開發國家的證明，事實上是奠基於「農村是以地方永續為前提而動態發展的存在」。

都市並不站在農村的對立面，政府從來也不應該是，國家政策，是為了創造出經濟、社會、文化都能永續發展的社會，方能施行於人民的強制手段。然而，國民政府長此以往習於將國家權力為特定產業、區域權益所用，對於因此造成地方大眾的利益損失與社會動盪置之不理。徵收抗爭，是地方人民向國家權力任意將其生命與財產剝奪所能發出的最後的與唯一的，微弱呼喊。

微弱的力量，縱使現在看似徒勞無功，然而只要持續發聲，終也不會無疾而終。沒有回到故鄉、種在農村的我們，仍然與「地方」連結著、我們都種在同一片相連的土地上。當你手指滾動到這篇文章的最後、電鍋裡蒸燙著無負擔的有機米、行事曆中預約「水窩」的訂位，正走在前往農村的道路上，成為農村的夥伴，需要你，一起守住土地，我們需要經年累月的生態復育才能喚回土地上原生有機的萬物生靈，我們需要資源心力重新建構有助農村發展與資源分配的系統平台。讓所有人心懷永續地、主動自發地，與所謂的「地方」，產生各種有趣且尚未定義的關係，不止於消費，還能有更多，想像起來，行動起來！我們每一個人都是能動的主體，只要我們連結在一起，我們每個所在的位置，都將組成地方，連綿成為如山的屏障，如水泉湧著，成為水，成為我心歸屬指向的那一個，地方。

彭雅倫
成長於新竹客庄山城，定居台北大稻埕。與在地影像工作者們組隊創作以新竹科學園區為主題的藝術作品《創世的松茸》，現正於「2023浪漫台三線藝術季」竹東長春醫院展出。「台灣島嶼文化共生協會」現正連載中的《島生新竹誌》主編、《島生誌》紙本美術設計，「彭瑞麟與我們的時代」主理人。長期與「柯智豪音樂工作室」合作策展計畫，持續進行不受限媒材的創作。

島生新竹誌
撰文｜鄧君婷、陳光斌、彭皓昀、張家安、王志文、李嶽、彭雅倫
攝影｜林峻寬、彭雅倫
編輯｜鄧君婷、李嶽
主編｜彭雅倫

參考資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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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ttps://e-info.org.tw/node/920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