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的護山教導：留下生機，讓大家有時間長大

過了寒溪橋，我們來到了宜蘭被群樹與山林包圍的寒溪部落，這次要跟著小董山間野炊的主人小董一起上山採集野菜，跟著他巡山一趟，下山後品嚐太太懷珍的野菜料理、午後再前往秘境釣魚，聽到這行程莫名期待起來。

我們一抵達部落，看見小董正在貨車後車廂拿出一包今早已經採好的部分野菜，一邊說著今日插曲：「我早上上山很專心拔菜，結果一隻臭鼬在我面前晃來晃去，我覺得很煩、撿了一顆石頭丟牠想把牠嚇跑，不小心牠就被我砸到。」小董認真地說著，我們卻忍不住笑出來，因為這隻不速之客拉近了彼此的距離；他說，寒溪部落的獵人協會成立，他帶著部落獵人們有意識地好好守護山林與生態圈，與林業保育署緊密合作，只要在山裡狩獵都回報獵物的種類與數量、對照野生動物管理學者的鑑測，取得數據，好去掌控整個生態的平衡；然而這些年小董也深切感受到許多動物已經絕跡、或是瀕臨滅絕，「以前我們打獵要走十二小時到太平山，那裡有山羌、飛鼠、山羊、山豬，環境生態非常好。」在雲豹確定消逝、黑熊與飛鼠等瀕臨滅絕之際，復育飛鼠是他們的首要任務，「等等開車帶你們上山，去看我們現在復育飛鼠做的巢箱。」話鋒一轉，他笑著問我們，如果只能挑一種野味，猜他們會選哪一種？以為是山豬，答案是飛鼠，因為越稀珍的越珍貴，「但真正好吃的是山豬和山羊肉，部落老人家最喜歡的反而是臭鼬。」原來老人家最愛是今早來鬧場的不速之客。

小董很有節奏地提早在早上上山採集野菜下來，讓太太懷珍預先備料，「應該還不夠吃，等等帶你們上山，中午的野菜就靠你們拔了。」我們跳上他的貨車，走過數個陡坡，他與我們介紹寒溪這一帶的歷史脈絡與環境：「我們是大同鄉寒溪村、位在海拔250公尺。這裡一共有四個泰雅部落：村中心的寒溪部落（Alang stacis）是最主要的大聚落，一共有一百戶，四方林部落（Siholin）是台灣三大靶場之一、其他還有位於高處的新光部落（Rgyax）、低處的華興部落（Kulu），加總起來共有一百九十戶。」他笑說原本人口只有一千人，「但因為天氣很冷啊！大家很會生很快就接近二千人。寒溪國小是寒溪最高學府，國、高中就要到羅東市區就讀。」他提及泰雅語依據不同區域多了許多方言，最特別的是因為受日治時期影響，阿嬤那一輩融合了泰雅族語系與日本語，講出了一種新的語言「宜蘭克里奧爾語」，光是詞彙中就有來自70%日語、30%泰雅語，這也反應當時老一輩族人在日治體系的環境教育下的溝通演變。小董認真又幽默地說：「有時候我說克里奧爾語，日本客人在旁邊都會超認真的聽，差點就可以對話起來。」

一邊聽歷史，小貨車一路向上，我們準備前往小董接手爸爸Hirosi 的那片土地，在接近頂峰處緊鄰林保署苗圃，我們看著這片環山景緻，視野開闊舒適，有了這塊地，就有了各種可能。小董指著不遠處幾個地方，提醒我們眼前設置幾處陷阱，並帶頭示範採集飛機菜的方式。他摘下最上面的嫩葉，保留老葉留待之後再長，趁新鮮，我們忍不住生生吃幾片飛機菜，在野地生長的飛機菜，風味就是特別鮮明！ 小董指著附近的土地說，許多原住民改種經濟作物如：薑黃、老薑，整片土地就光禿禿；當初也有人要承租他們這片土地來栽種，但懷珍認為這塊土地上的樹木都是珍貴大樹，為了經濟作物剷平太不值得，「我們保留大樹讓生物有地方棲息，很多原有的資源如果沒有就沒有了，像以前山裡都是桂竹筍，有山豬或野生動物生態圈，後來大家改種香菇後生態圈被破壞，香菇賤價後大家想要種回販售桂竹筍已經來不及，因為桂竹筍長好就需要五年。」

在收集一包飛機菜後，小董又帶我們到林區找野菜「過貓」。過貓與蕨類長在一起辨識需要點時間，眼見飄雨了，小董眼睛掃描四周，三五健步撥開蕨類直接採下目標裝進袋中；接著他手腳俐落地削了一段黃藤藤心準備帶下山讓懷珍熬湯。他跟我們介紹這一區，有土肉桂、馬告、充滿濃郁迷人香氣的刺蔥樹，接著他指著樹冠上面的木箱說：「這是我們近年在復育飛鼠的家，總共有十個巢箱，2024年跟林保署一起合作的飛鼠復育計畫，開始設置監視器觀察野生動物的作息與數量，後來發現還可以做更多的事。」當發現飛鼠快滅跡時，懷珍就向林保署遞出飛鼠復育計畫，開始在樹上設置了這些巢箱。接著小董攀爬樹幹上摘取山蘇嫩葉、五株嫩葉摘取三株留下二株，他說：「我爸爸教我，只取一些、保留一些，維持山林平衡。」小董的身體彷彿帶著時鐘，掌握節奏的熟悉讓人非常安心，幾次都忍不住覺得有點可愛。

下山後，懷珍姐接下今日採集植物著手料理，來自山裡田間的野味變成了午餐。她先是煮一壺花草茶，融合了咸豐草花的清香與紅烏龍的烘培味，接著端上昨夜部落獵人捕獲的山豬肉炒過貓，以及川燙飛機菜、黃藤藤心熬煮微苦的竹雞湯……，這些都是經過世代傳承的原民智慧料理。在宜蘭海港出生的懷珍說，早期她平常喜愛研究野菜，在六年前到寒溪部落後，她決定深入跟公公學習原民料理、再融合過去廚藝與開設海鮮餐廳的經驗，推出「Yata部落餐桌」：「『Yata』在泰雅族語指的是泰雅男人外出打獵時，幾位婦女媽媽們在家共同料理的意思，我希望透過一個平台、分享泰雅族人『就地取材』的飲食文化，把烤溪魚、泰雅醃肉（Tmmyam）、過貓、黃藤心湯等幾道料理端上桌。」因為這種料理方式不像餐廳有固定食譜，而是依據季節變化來決定當天要煮什麼，她說自己特別喜歡這種隨機應變、以最新鮮食材來料做料理的方式，結合遊程就變成有趣的體驗。

她先跟公公學做泰雅醃肉（Tmmyam）：「學會後我開始改良，加入蒜頭、九層塔、馬告，最後我選了馬告作調味，帶出一股淡淡的檸檬香味！」也與公公學野菜土雞料理：「每次回部落時，公公都會準備土雞，他會去院子繞一圈、採集一堆野菜後放進鍋子裡，我當時不知道那是什麼野菜，只覺得味道特別香，現在就知道原來裡面有刺蔥、飛機菜、鵝菜等。」有時與公公一起上山採集，公公也會教導懷珍：「你籃子裡的Yahu（野菜）已經很多了，這樣就夠了，明天再來採。這樣不但是對資源的珍惜，也是對山林的尊重，因為植物會再長、不會一次耗盡大自然的恩賜。」她說。

午後，我們一路往華興部落那方向前往釣魚秘境，走近一處水壩，水源清澈見底，小董裝餌、執竿、等待，第一次等了二分鐘小董便釣到了一尾小魚，接二連三很順利地五六尾上鉤，大家也開始上手，釣出一籃魚獲、浩浩蕩蕩返回部落；這時懷珍姐已經將爐火升起。我們圍繞在爐火旁、桌面上擺了生菜、五花肉、泰雅醃肉（Tmmyam），小董一邊烤著糯米飯糰和泰雅醃肉（Tmmyam），一邊分享獵人爸爸教導他的泰雅族打獵哲學。他說直到現在，他想起爸爸仍覺得望其項背，爸爸步伐輕盈，攀樹、狩獵、觀察獸徑、俐落矯健地刺殺獵物都讓深深刻印在他腦海中，在成為獵人之前，爸爸曾問他：「你會殺山豬嗎？示範給我看。」小董拿著刀正向朝著爸爸，爸爸說：「你還不會。」反手就把刀背朝下、刀面朝上，銳利刀面便可直刺心臟，這也在避免刺殺獵物時刀子滑開、獵物往前衝反而自己會受傷。

他從小就在爸爸身邊學習如何成為一位專業的獵人，他分享以前跟爸爸上山打獵的情景 — 每次到山上的夜深，醒來就剩下他一個人，那是爸爸觀察他是否會害怕、判斷能不能成為獵人的依據之一，「別的獵人會跟爸爸說，你兒子很勇敢、不會害怕，他已經可以成為獵人了！」他跟在爸爸身邊學習泰雅族打獵哲學 — 依據季節決定打獵時機、避開動物繁殖期狩獵確保動物族群不會滅絕，「我們選擇冬天打獵，低溫有助於食物保存，如果在夏天，溫度高、獵物很快腐壞，爸爸教我，食物很珍貴的！」但他也笑說：「只是爸爸那一輩對食物的要求態度跟我們不太一樣，獵物會先從眼睛、鼻子有洞的地方開始腐敗長蟲，但他們會去除那些肉後把獵物帶回來，我們現在的腸胃已經不太能適應這些了。」他回憶，爸爸教導他許多：狩獵、捕魚、採集、觀察地形和獸徑，最令他刻在心裡的，是爸爸告訴他一個很簡單的道理：「努力的人有飯吃。」他將這句話放在心上，不管遇到任何事情都牢記著。就像起先帶領遊程時並不善於表達、他努力練習介紹、慢慢累積，到現在大家都盡興而歸，遊程體驗也慢慢成熟穩定，有時忙不過來會邀請族人一起合作共好。

他們經營過夜店、餐廳、市集擺攤、露營區，最後決定整理自己的家園，設計體驗行程，小董說：「我常跟村裡面的人說，你可以夜間帶客人去看飛鼠、有收入還能保持生態平衡，不是很好嗎？」透過獵人協會來推廣正確的狩獵文化、永續家園、保護動物等面向。他說，曾有段時間，年輕獵人並沒有真正傳承到資深獵人狩獵的哲學與智慧：「我們希望教導孩子正確的打獵觀念，不是漫無目的的亂打獵造成食物過剩，晚上拿吃不完的獵物給我都會被我罵。」協會成立後也如預期降低孩子們入幫派學壞的機會，「協會會針對違規行為撤銷違規者的獵人證，扮演勸阻與導正的角色，孩子們在意獵人證的資格與家庭顏面反而不易走偏。」接著小董也推動由林保署改良設計過的山豬吊的放置規範，避免村裡的狗兒誤觸獵人陷阱而受傷，「我們在部落有共識 — 有房子的生活區域這一帶都不能放陷阱，減少誤傷的機率。」他與懷珍考量對部落而言，狩獵儀式是一個很重要能凝聚寒溪村四個部落的重要活動，從前年開始推動第一屆的「狩獵祭」：「我們用大家庭的概念來規劃，讓部落的人一起參與。一開始耆老祈福、之後狩獵祭開跑，我們考量大家現在都很忙，於是將以往一個月的儀式濃縮為一天的打獵日，不管你打到幾隻獵物就是共同處理、分享。」接下來還有一些趣味的小競賽，例如負重、鋸木頭、射箭等，以及教小朋友如何設置陷阱、觀察動物足跡、正確使用山林資源等，透過傳統的狩獵活動來傳承文化。懷珍也分享泰雅族真實的狩獵情景：「男生負責分肉、女生負責處理食材和煮湯，如果有帶狗狩獵，狗狗也會分到一份肉，這是泰雅族社會的角色分工。」小董笑說：「我們男生會互相較勁、調侃，比誰獵到的動物大、誰的獵物獠牙長，大家都很開心，女生就會在廚房負責處理獵物的腸子料理、煮湯。」晚上大家取火烤肉，只要一開燈起火，附近鄰居都會繞進來，形成一個沒有刻意邀約、自然而然聚在一起的聚會，變成了最開心的事。

我們一邊聽、一邊吃下午釣到的烤魚，跟小董聊起身為獵人感到最驕傲的經歷，他說，應該是近期我們狩獵協會的獵人們成功救出一名登山客。那是在救難隊尋找失蹤登山者三天、無計可施下到寒溪部落請求支援，「他們拿地圖給我們看，我說這個經緯度我看不懂，你給我空拍圖，我們一看就會知道在哪。」因為這裡有哪棵樹、樹上有飛鼠飛過他都知道，「這一帶我們太熟了！」小董因為熟悉山勢與樹林，認為登山者從哪一處墜落必定會在那一帶找到：「他們約八點救援，我們覺得不行那太晚了，改五點就起來，拿著香菸、小米酒就上山祭拜祖靈找人。」果真與獵人們分頭尋找，一個小時四十分鐘就在瀑布旁邊找到，「還好在冬天，不然摔腿腳瘀青、胸口斷，在夏天很快就會長蛆，我趕快拿水和麵包給他，我說：『大哥，你安全了，你的腳可不可以移動？你不用擔心，你的運氣很好，我會帶你下去，你要振作喔！』」獵人們一起用木頭製作簡易擔架，抬著受傷的登山者下山，最後即使沒有站在鎂光燈前，他們仍在為自己身為獵人、能在有限時間內救援到人而感到驕傲。後來當受難董事長循聲找到小董時，小董笑說：「這不是我們的功勞，是山神的功勞。」

哥哥說如果爸爸知道了，一定會感到很驕傲；火持續燒著，烤肉也在聊天中快吃完。懷珍說，泰雅族的男人個性都不善於言詞，許多話會擱在心頭上，他看見小董對爸爸的思念與不捨 — 他仍想如當年一樣，跟在爸爸身邊狩獵，一起上山、生火、分肉、說說話；很多東西想學、卻還來不及學盡，好在山林依舊懷抱著父子，靜靜在這裡護佑著；當年獵人爸爸留給他一方地，如今留有無限的可能。

現在，小董還會常常拿酒上山，在山裡對著爸爸說話，他說，他很想念爸爸，爸爸是他的偶像。

受訪者｜小董哥、懷珍姐
「小董山間野炊」遊程體驗的帶領人與遊程企劃主理人。懷珍是蘇澳漁港的女兒，學了廚藝、開過海鮮餐廳，喜愛研究野菜與做菜，在與原住民公公Hirosi 學習泰雅飲食文化後融合所學廚藝，成立「Yata部落餐桌」；小董則是傳承職業獵人父親的狩獵智慧與技術， 與懷珍在寒溪村推動一年一度的狩獵祭，並於成立獵人協會後與林保署合作、復育瀕臨絕種的生態、推廣正確的獵人文化。

撰文者｜孫維利
歷經10餘年專案執行與編採工作後，於2024年成立「意識部落生活有限公司」，協助在地刊物企劃執行、綠色永續策展及活動行銷、城市旅行推廣，並與生活品牌合作企劃及社群經營等。曾擔任《Green Medai綠媒體》主編、《Shopping Design》及相關生活風格媒體之專案執行；在這歷程中，累積與豐富自己喜愛的生活，依循自然、飲食溯源、身心療癒、享受美好的居家風格；每日樂於烹煮舒心食物，個性喜歡接觸有趣或有意義的事物。sunexplorelife@gmail.com

《島生宜蘭誌》
主辦單位｜社團法人台灣島嶼文化共生協會
執行單位｜意識部落生活有限公司
企劃統籌及撰文｜孫維利
特別感謝 ｜林民宜